2015.12.24
平安夜,本与我们很多人都不相干,之所以留下些许回忆,我想,是因为国人很需要这样一个契机,在一个温暖的寒夜里呵着白气、搓着手,忙碌在大街上的礼品店里,然后再将选好的礼物送到一个泛着黄光的人家去。是的,人人都需要这样一个契机,好显得没那么孤独。
三年前的这个日子,于我是珍贵的体验。
怎么交换礼物,要到山上去呢?无论如何是非凡的灵光一现。我还记得在那之前吃的火锅,以及混杂着肉香冒出来的腾腾的热气,我要做一个深嗅好符合那情境。
那个时候很冷,不像现在。我戴着帽子,穿起手套,哆嗦着与大伙儿一起走。那是不是我第一次上白云山呢?印象中是的。
那条路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模样,没有了当时的影影绰绰的树林、惨白的石子。我们当时是什么模样呢?记忆是会骗人的东西。
我们走过了好一些阴森的地方——有时像废弃的精神病院,有时像住满了怨灵的公寓——才到达了“山”的入口,入口并不像个入口,只是在一条无人的路中间突然开阔了一些,使我们意识到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地界。栅栏随意地摆放着,上面缠着随风飞动的封条,分明告诉我们此处正在施工,于是就预示了可能的危险。
走了那么长一段路,大家的兴致也有些衰退了,如今还未正式进山,不料又遇到这等事,我们准备离开,装出一副很遗憾的样子。有人在这个时候说,“有些事现在不做再也不会做了。”我现在想这句话是句十足的蠢话,可是我们倒转了方向。
越过栅栏进了山,气氛就更不一样。脚下的路都是沙石,踩上去有悸人的沙沙声,周围则是如目光一般的树林,仿佛是盗匪、饿狼、游魂与疯人的天然居所。我们十来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微妙情绪,排成了一排向前走,因为没有人愿意做排头尾这样吓人的差事。我们用一些奇谭鬼事互相调笑着,其实心里都怕得要死,以至于言谈都盖不过夜里一下一下响着的虫声。月亮在天上,光亮不能照亮路途,于是手电灯做了我们的先导,光圈的边缘不断摸索着漆黑的界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在苍白的光柱下出现的新空气、新石子,是我已无暇他顾的缘故。
在黑山里,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一种荒芜中的暴力与死灭气息到处弥漫着,我想我们就算能够完完整整地走出去,也会变成不一样的人。
我们走出这一段树林,仍然不能理解树林的神秘与幽深,我没有胆量再往回望一眼,于是也就失去了与它诀别的机会,那似乎带着白茫的雾气,到处走着石子与风叶的野蛮之地,从此成了我记忆中的一个谜。我没有回望,是因为山林有山林里的规矩与禁忌,就像我们不应当大声言谈,惊扰土里的鬼神一般。
前路是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我们上了一个小坡,遇上了几片断壁,又不安起来。残垣将石路隔断,留出一道贴着墙身的小径,我们依次通过,到了一个开阔的天地中。
前方远处的林子中间透出了星星般的灯火,好像燃烧的荆棘,使我们马上会意大路已在我们目力所及之处。我们在一条被两边水塘夹着的小路上缓步前行。
水域与未知成为了我们感官与感觉所注意的东西。右方的塘里生满了水草,如若失足落下,手脚会被捆绑在一起,眼珠会凸出来,然后以这样奇怪的姿态面见阎王;左侧则是一片广旷的水面,水底不知又沉浸着多少失意的亡灵。我们好像是一批朝圣者,正穿越生死的边界,远处的灯火美得像个幻象,两旁的奇异气氛仿佛才是真正的归宿一般。
于是我们忐忑地漫游到那个透着光的林子,离大路很近了,此时将近午夜,我们却感觉夜已深至阳光再也不会照耀我们走过与将履的每一寸土地。这片林子与先前那片是多么的不同,它们有着不一样的灵。在尽头,大路如期而至,成为我们下山的路途。
我们并没有原路回返,是为了新鲜还是怕了从前,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在那样一个夜晚,同伴中有人在下山时脚趾磨破了,出了血。我未曾见到那鲜红,心里却一直保留着一点奇谲的血色,作那晚的注脚。
次年我们再度上山,想故地重游时,发现山路已修作平整的马路了,我感到曾经的那片林子,那段石路,那潭水塘以及那个密不告人的世界,带着它所有的魅惑与奇思,都随着当时的我,流逝到了更遥远的地方去了。
2014.12.31 - 2014.01.01
我总是自私,只愿意纪念我。每个人都自私,于是在年岁的尾巴上坐着,紧压着,好让它终于跑不掉,留给自己抚摸把玩。
总之,我又上了白云山。
这里曾有我的东西,有很多时候,我觉得那个国度已离我很远,很生疏了,所以我想来将她永久地摧毁。
在那个注定的哨所前,是一段长路,我们有一墙之隔。围栏的那边是她,不是那个她,是所有人的她;围栏的这边是我,总是我。很冷,那边的白色路灯光,我变得无所谓。
前面来了一群人,下山了么?
“别走啦,这条路已经封啦。”
“封啦?”我和伙伴面面相觑。
“别走啦,这条路已经封啦。”
“封啦。”我们边走边应和着。他们肯定我觉得我们也疯啦。
“没有骗你们,跟我们走吧,去西门。”
我们的意志本来很不坚定,于是我简直恨这个给我劝告的女子,我恨她这张冬夜里姣美的脸,恨她这件红色的毛线衣和黑色的丝袜。她逼我向前走,我接受挑战。
“我们可以翻过去,那个门,我印象中不高。”我的语气不像是在提议。
伙伴的表情很奇怪,我看见他,好像一个不正常的人。实际上,我们已经朝前走了。我回头望向那那女子,我回头,望向那女子。
哨所到了,我们迅速认出一面给我们看的告示。
22:00关闭,擅闯者后果自负。有些熟悉的东西在激我。我看了看,大铁栅门很高,我显得很矮。
我们在大铁栅门旁,发现了它的老伙计,小铁栅门,站在警卫室旁,闭着眼。门上那条缝就是留给我们的了。
警卫室太严肃了,显得很没有礼貌,小铁门兄弟肯定感到不自在,尤其是那边亮着灯,在森幽背景的衬托下,活脱脱的伪善神态,可不能惹它。
我没了底气,问小伙伴,走吗?他穿过了那条缝,我知道他很紧张,不想发出一丁点声响,却听见了心快速跳动的声音,我知道,因为我也穿了过去。小铁门吱吱叫,我心里慌。
进来了。
我们逃离哨所的巡视的目光。
一个人获得了曾经的自己,变重了,变鼓了,一个人是我。
没有路灯,于是月亮很亮,如果抬头看,它散出来的光束使它像个齿轮,可是不要朝上看,望前看吧,月光恩惠你十步的目光。
不要回头望,伙伴心里是这样想的。他不想跟山里的游魂打照面,我理解,我回头看了看,鬼魅跟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
山林睁着无数对眼睛看着我,我知道这是一种欢迎方式。我们没有加快步伐,尽管我们走得已经挺快了。
车声渐渐消失了,远了,消失了。我们小声地谈话,两个人的细碎声响填满了林壑、沟渠、整片地域,她们很心甘情愿地听着。我们小声地谈话,她们还是听见了。
蜿蜒着的道路几乎没有分岔,眼睛里就是这样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路上头的天空被林梢凑成一条与之对称的路,一颗星星明亮着,在路中间引着我们,我们走向那颗星星。
拐过一道弯,林间一点红光直勾勾地钉着我们,我知道那个山狼的眼睛,是我的东西,我飘了起来,认出盗贼与疯子在山林里游荡,很满意;拐过一道弯,是长得像石头的人,我和伙伴选择不打扰他。
再一道弯,右边是蔓生的草,左边是一片水。低矮的房屋很稳重地立在风里。
路在水边,我们走到了一个开阔的位置。
两条毫不相干的路交在我这一点,连成了一个弧,水面安静无暇。天空比水面大些,林木在远处给天空割开锯齿状的口子。
伙伴说等等,我要在这里撒泡尿。
一阵风吹过去了。
留个纪念,他补充道。然后转过身去,泥土上传出咂咂声。我独自一人面对这样的水。
纪念,这个词让我莫名其妙。
后来,我们一起面对这样的水。
夜色中有点模糊,黄昏时来一定很美。
今晚的星星好多啊。
大路不远了。
不要在意山林的夜发出的奇怪的声音。
我们说了很多话,时间很温驯地躺着,直到——
“嘘,你听。”
我的嘴型作出来了,“三、二、一”,是山顶传来的声音,那里灯火通明,人群拥挤。
“新年快乐。”我说得简直像个少女,与山顶传来的讯息融为一体,在我的国度里,万物秘密地联系在了一起。遥远的山顶塔楼上,绿色探照灯光点在了眼前的水面上,一下、两下。
我这时才完全认出你,我的东西都在这里,时间忽然变得很顺手,三年了。
白云山是爱我的,于是保留着能唤起我柔情的样子。
面对广阔的天地,我像一个游子回归了家乡,投入久别情人的怀抱,我与世界和解了,亲吻了。我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我离开了,终归地。离开时的我,是变重的我,变鼓的我。我充满喜悦与宁静,又一次把她拥有了。
下山时,我们没有原路回返。我一直期待着再见到那位红衣女子,带着一种复仇的血腥快感。然而没有见到,或是错过了。
好长一段时间后,坐在一碗牛肉粉前,我对着热雾,觉得我下午跳过了一顿饭又空着肚子上山是有原因的,就像小铁门、倒数声都是有原因的。
我不会赞美,但我要感谢寒冷,感谢死寂,感谢心神不宁,感谢主,感谢牛肉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