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发国难财”唱赞歌的“经济学家们”,请回教室补课!》
本文作者:夏春 香港大学工商管理及经济学院教授
本文标题为经济学家圈编辑添加
新冠肺炎疫情扩散下,口罩短缺和抬价都不是新闻了。我们不妨先来一个小测试,假如你看到下面香港湾仔一家药房将原价50港币一包的口罩,抬价到400港币,你会不会买?
我自己是无法接受这样的涨价行为的,我可以接受的涨幅是1-2倍。再高我或者我太太都宁愿去屈臣氏,卓悦或者日本城排队,这几家店都按原价出售口罩。尽管我们的时间成本都非常高,也知道即使排队也很难买到。
下面图片是我亲自拍到的排队照片,大约200个人一大早在坚尼地城的屈臣氏排队买20盒口罩,队伍排到坚尼地城地铁站附近再来一个大拐弯。据说在旺角屈臣氏有人凌晨4点就开始排队,最后一个买到口罩的人很好心,把50个口罩免费分给了其他没买到的人。
铜锣湾卓悦排队买口罩的居民
在国内疫情扩散的特殊环境下,哄抬口罩价格是可能遭受重罚的。据报道,天津某药房以12元/只购进KN95口罩并抬高至128元/只销售;以进价15.2元/盒购进片仔癀防雾霾口罩(成人1只装)并抬高至58-78元/盒销售。天津市场监管局认定该药房的行为违反《价格法》和《价格违法行为行政处罚规定》,构成哄抬价格的违法行为,拟处以300万元罚款的行政处罚,并将当事人哄抬价格涉嫌经济犯罪有关线索移送公安部门。
类似的新闻最近并不少见,有一个刺耳的词专门用来形容在大家遇到困难时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行为叫做“发国难财”。不过大家可能想象不到的是,香港并没有类似的市场监管机构,只要不存在欺骗行为,香港这家药店“发国难财”的行为是不会遭到任何罚款的。
香港政府作为芝加哥大学大教授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最忠实的信徒,深信“经济自由,放任自流、市场万能”。
香港消费者委员会主席说,香港目前无价格管制法例,呼吁供应口罩的商户应从公共健康角度出发,促请商户不要在这段时间“趁火打劫”,不应出现天价口罩情况。但要是真出现了,他们也毫无办法。
“发国难财”的行为值得赞美吗?
而弗里德曼在中国内地的信徒,一位多年前主张用涨价来解决春运难题的“网红经济学家”,对于“发国难财”行为的赞美之词,在疫情肆虐下被翻出来,成为经济学家圈近期的热门辩论话题。
按照他一以贯之的“市场至上”的观点,疫情下市场供需矛盾造成了口罩短缺,因此需放开价格管制,让厂商“发国难财”来促进生产,提高供给。他曾经引用了三位诺贝尔奖得主的话来支撑自己的观点:
第一位是1992年诺奖得主加里·贝克尔(Gary Becker ),他说发国难财是增加供给的最好办法,当然应该鼓励。
第二位是 2002 年诺奖得主弗农·史密斯(Vernon Smith ),他说发国难财是好事。
第三位是1976 年诺奖得主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 ),他说:“这些发国难财的人,是在救别人的命,他们应该得到一个奖章,而不是得到惩罚。”
“网红经济学家”的粉丝数百万,他们如何看待这一观点我难以估计,但让我意外的是,支持他这样观点的经济学教授还不少,他们的言论同样被整理出来供人观摩。
但恕我直言,这些经济学教授基本都早就远离一线研究了,恐怕他们并不知道经济学前沿研究已经对“发国难财”的行为更新了认知!
请别忘了“市场失灵”!
其实反驳“发国难财值得赞美”根本不需要太高深的学问,许多人都清楚地知道,在当前疫情扩散的情况下,最需要口罩的人是那些最可能感染病毒,并造成病毒扩散的人,而不是购买力最强的有钱人。当前者的口罩供应有了保证,那么没有感染病毒的人也就不需要口罩来过度保护。
换言之,在当前的特殊情况下,市场机制并不是解决口罩短缺的核心办法,这也是经济学家都明白的道理:在个人行为会影响其他人的效用时产生“外部性”下,就会出现“市场失灵”,而不是“市场万能”。
此时,采取一定的配给制,或者由国家来协调生产,而不是任由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厂家决定产量和价格,是更好的办法。
事实上,完全依赖市场机制,以价格高低来决定口罩分配,反而更容易造成恐慌蔓延,口罩更加短缺的局面,因为富人的购买力,可以完全垄断市场的供应。
请别过度强调“自利”(Self-Interest)的基因
然而,这样纯粹从经济学内部逻辑展开的推演,还不足以解释下面这些问题,长期以来,经济学家过于强调人们“自私”或者“利己”的行为,却忽视掉了人们行为的复杂性:
1、为什么屈臣氏、卓悦、日本城、以及其他一些商家,明知香港没有价格管制法例的情况下,要把千辛万苦买来的口罩按原价发售?为什么他们没有选择“趁火打劫”,“发国难财”?
2、为什么我和我太太,以及很多人,会在明知很难买到口罩的情况下,宁愿去排队,而不是去买我们可以轻易买得起的高价口罩?
3、为什么中国铁路公司没有按照“网红经济学家”的建议,在春节期间抬价?
4、如果你和我一样,一开始觉得天津市场监管局300万的罚款太高,那么我们都应该想一想为什么台湾有下面的公告?为什么马来西亚对于有如此严格的处罚(台湾也一样是最高囚禁三年)?
请记住“公平”(Fairness)的价值
其实回答这些问题,同样也不需要任何高深的学问,只需要知道两个字“公平”。
不涨价的商家都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趁火打劫”挣一次大钱,会给顾客留下深深的“不公平”的印象,以后就会尽量减少光顾(粤语叫“帮衬”)。
酒店服务业都明白,在旅游旺季提高房价,游客是愿意接受的,因为这是一个出发前就知道的常识。但是假如在游客到达后,酒店因为无法预知的特殊事件,比如台风来临,而临时抬价,那么游客会非常反感这样的“趁火打劫”,下一次旅游则不会光顾这家酒店。
特别是在目前,酒店评价体系比较完善的情况下,酒店都明白这样的道理,不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我们愿意排队,因为我们觉得“先到先得”的分配机制比较“公平”。没错,富人也可以花钱雇佣其他人排队,但如果我愿意早起,我也不会落于人后。
排队当然有它的弊端(先到先得会鼓励一些不理性的“从众”行为,明知口罩数量有限,依然选择排队,会对不知道数量有限的人发出错误的信息。在“银行挤兑”模型下,“先到先得”的排队机制,可能导致不需要提款应付流动性需求的人,也纷纷提款。此时,“按比例分配”存款是更好的机制。),但相对于“插队”,“以权谋私”来说,排队依然要公平得多。
假如迪士尼、海洋公园邀请主张“市场万能”,“发国难财”值得赞美的经济学家去为他们设计门票的定价机制,他们很可能会建议釆取免收门票,鼓励父母带孩子进入(近期陷入经营困境,亏损加大的海洋公园就采取了儿童免票制,不过父母是需要买票入场的),但是对每一个游乐项目采取“拍卖”机制:越热门的项目收费更高,愿意出高价者可以提前入场(事实上,后者被迪士尼和海洋公园采取。在合理差别化定价下,游客并不反感,因为人们对于价格机制都有一定的接受程度。但假如优先票的价格是普通票的2倍以上,我相信很难有人愿意支付)。
然而大家都知道,我们知道的主题公园都采取了“门票制”,然后对单个游乐项目采取“免费制”。单纯从利润角度考虑,这样做很可能不如“拍卖”机制,甚至价格均等的“单个项目收费制”。为什么主题公园不最大化它的利润呢?
原因依然是“公平”二字。这个概念并不仅存于成人脑海,幼儿就有极强的“公平”概念,买票入园后,单个项目排队,在幼儿眼里是非常公平的行为(同样,插队被视为非常不文明的行为)。
相反,如果对单项目进行“价高者得”的收费机制,会让大量的幼儿对父母的挣钱能力产生深深的不满,这将直接破坏他们的家庭关系。正是出于这样“人道”和“公平”的考虑,主题公园都采取了“门票制”,并任由耗时排队来作为解决“人多”的难题。
中国铁路公司比主张涨价解决春运难题的“网红经济学家”高明之处,就在于懂得“公平”的价值!
中国内地、台湾和马来西亚之所以敢设定高额的罚款以及严苛的惩罚,就在于“发国难财”的行为违背了人们珍视的“公平”!
传统经济学家忽视的“公平”,被行为经济学家找了回来
“公平”非常有价值,这么简单的事情,可惜却随着经济学的数学化,边际革命,特别是主张“市场万能”的“芝加哥学派”的崛起,而被几代经济学家都遗忘了。
我在《夏春:香江風波和201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这篇文章里说,只懂得米尔顿·弗里德曼学说的香港政府和商界,实在是病得不轻。去年香港动荡六个月,其中一个核心原因就在于香港市民普遍认为政府做事“不公平”。
我在文章中建议,香港社会非常需要了解另外两位弗里德曼的学说,一位是主张“世界是平的,深的”的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一位是主张政府应该对经济进行适度干预的哈佛大学教授大卫·弗里德曼(David Friedman)。
“公平”这个概念,是怎么被找回来的?很简单,是一群不喜欢经济学太数学化,主张研究现实中人们的行为的经济学家找回来的。
经济学里最数学化的一个领域就是博弈论(Game Theory),它本身就是数学里面的一个分支。看过电影《美丽心灵》的人都知道,博弈论最大的贡献者约翰·纳什(John Nash),就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数学博士。
纳什的发现很简单,当人人都追求“自利”的行为时,可能让每个人都得到更加糟糕的结果。在电影里,普林斯顿的大学生,都想追求校花,结果就是谁也没有女朋友。
大家更熟悉的一个概念叫做“囚徒困境”,对每个囚徒来说,招供是比不招供来说对个人更有利的选择,但大家都招供,结果就是都被投入囚牢。
而“人人为己,有利社会”的观念,则来自于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Adam Smith),连接个人“自利”行为和社会结果的机制,就叫做“市场机制”和“价格机制”。在1953年被两位经济学家在一些合理假设下,用精妙的数学推导严格证明之后,被整个经济学界视为圭臬,这也正是“芝加哥学派”主张“市场万能”,引以为豪的基础。
显然,纳什的发现,极大地动摇了这一基础。
但是,纳什的理论,以及其延伸出来的更加复杂的版本,本身就依赖于一个极强的假定,就是人人都是自利的。相信者就会高声呼吁,当有机会“发国难财”时,就一定要抓住机会“趁火打劫”。尽管这样做会带来各种各样的不利整个社会的结果。他们会假装不知,或者真的不知道。
口罩抬价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可惜的是,那么多饱读诗书的经济学教授,居然把纳什的发现抛之脑后,一起为“发国难财”的行为唱起了赞歌。
“人人都是自利的”这样一个假定,究竟符合现实吗?在芝加哥学派最风光,米尔顿·弗里德曼享受电影明星一样追捧的年代,没有人去质疑这样的假定。
直到有人设计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博弈游戏:两个人分一元钱,前者提出分配方案,后者可以接受,按此分配,或者拒绝,这样两个人就什么也得不到(另外一个版本允许后者重新提议分配方案,但是这样做一元钱会随着时间减少)。
按照“人人自利”的假设,前者的最佳选择就是独吞一元,不给后者分毫。对于后者来说,接受这样的结果,和拒绝这样的结果,所得都是一样的,零!
这个游戏简单到不需要懂得任何高深的数学知识。然而当教授们邀请学生真来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他们发现,几乎没有人会选择独吞一元。尽管分配结果不一,但最常见的结果就是“五五分”。问他们为什么,回答是:这样做才公平!
教授们不信邪,把游戏规则改成“独裁游戏”,前者的分配结果,后者只能选择接受,不能拒绝。结果几乎是一样的,享受“独裁者”权力的参与者,依然会给“被独裁者”留下一定的金额,虽然要低于“五五开”,但不是独吞!
把一元换成更加符合生活真实场景的金额,游戏的结果都显示,人们在乎“公平”,不是绝对的“自私自利”!
等到全体经济学家都对这样的实验结果相信和接受之后,才有人突然发现,原来亚当斯密在他的名著《国富论》里早就强调了“公平”的重要性,在他另外一本常常被经济学家忽视的名著《道德情操论》里,“公平”的价值和意义更是被反复论述。
经济学就这样误入迷途,绕了一个天大的湾子,才终于重新认识到“公平”的价值。如今,关于公平的研究论文越来越多。2017年获得诺贝尔奖的行为经济学家,芝加哥大学教授理查德·塞勒(Richard Thaler)就在他的自传体著作《“错误”的行为》(Mishbehaving)里,专门用了一章来介绍“公平”的重要性。
不过,要提醒大家的是,塞勒教授可不是在芝加哥大学经济系任教,而是任教于商学院的“行为科学”系。他的行为经济学研究依然受到信奉“市场万能”的经济系很大的抵触。
“网红经济学家”引用的赞美“发国难财”的三位诺奖得主,两位在芝加哥大学渡过自己一生的教学和研究生涯,尽管他们都已经离世,但影响力依然不减。
在中国,信奉“市场机制”达到“原教旨主义”的经济学家很多,他们绝大部分是90年代中期之前毕业的留学生。可惜的是,从他们的言论来看,对于经济学前沿研究的新进展,他们并没有密切跟踪。
反而是2000年之后海外留学毕业的经济学博士,这次积极撰文,反驳为“发国难财”唱赞歌的行为。实际上,“网红经济学家”的学生,留学美国任教之后,在“知乎”上这样评价自己的老师:他的知识结构还停留在70年代。
我写下一个判断:两位或者三位经济学家,一位叫做Ernst Fehr,一位叫做Klaus Schmidt,以及Colin Camerer以对“公平”的研究贡献,极有可能在十年之内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与普罗大众脱节的经济学家
这些天,围绕“发国难财”而展开的争论,相信经济学家的名声再一次备受打击。其实,经济学家的名声远远不如牙医,是梅纳德·凯恩斯在名著《通论》里就嘲笑过的事情。
我有一个习惯,欧美一流大学的著名经济学家出版新著作时,我通常会在第一时间从美国Amazon网站购买。2019年11月中旬我一次性买入了五本著作,包括主张对超级富人征收“财富税”的《不公平的胜利》(The Triumph of Injustice),主张美国企业从竞争转向垄断,欧洲企业从垄断转向竞争,因此必须加强对美国垄断企业监管的《大反转》(The Great Reversal),支持“现代货币理论”的集大成著作《宏观经济学》(Macroeconomics),以及研究推动08年金融危机不断扩散新机制的《信念危机》(A Crisis of Beliefs)。
不过,我收到后,马上细读的第一本书却是《艰难时代的好经济学》(Good Economics for Hard Times),原因很简单,作者恰恰是去年10月获得“诺贝尔奖”的夫妇Abhijit V. Banerjee和Esther Duflo。
这本书让我倍感有趣的是,在第一章,两位作者就对自己的经济学家身份展开了自嘲。他们引用了两个民意调查,都显示普罗大众对于经济学家的声望排名极低,通常会在众多职业中排名倒数第二,因为倒数第一的位置总是被“政客”抢走了。
更具体来说,两个民调都显示,相信经济学家的人口比例只有25%,相信天气预报员的人有50%。相信政客的,只有5%。
顺便说一句,排名第一位的通常是教师或者护士,不过在这轮疫情应对中,香港部分护士“临阵脱逃”的表现可谓是让人大开眼界。
两位新科诺奖得主引用了一份来自芝加哥大学的研究非常有意思。在20个社会关注的重大问题上,来自芝加哥大学商学院的40位经济学家的看法,和美国普罗大众的看法,差异高达35个百分点。
注:EEP代表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家意见,FTI代表美国普通民众的看法
举例来说,在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是否提升了美国人的平均福利这一问题上,95%的经济学家回答“是”,而普罗大众做出同样回答的只有51%。
对钢和铝加税有助于提升美国人的福利水平这样的观点,经济学家全部反对,但33%的普罗大众表示认同。
对于大企业的CEO薪酬过高的观点,39%的经济学家同意,普罗大众持相同观点的则有67%。
这20个问题里,没有“发国难财”值不值得赞美和嘉许这一问题,本来我想在此加一个投票问问大家的意见,可惜公众号每篇文章只许设置一个“投票”,而我在文章开始时就用掉这一权限了。大家可以在留言区告诉我,您是支持,还是反对“发国难财”的行为。
一个待解的谜题
我写这篇文章,是期待那些认为“发国难财”行为值得嘉许的“经济学家”们,重新补一补前沿研究强调“公平”重要性的课。
但我更想回答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口罩短缺引发的恐慌情绪在不断蔓延?
前文提到,为买到口罩,200人会为了20盒口罩而排队,这似乎很容易理解。事实上,为短缺的口罩而排队的行为非常类似于担心银行存款不足,而排队提款的行为,这一行为在经济学上被称为“银行挤兑”。
这一相似性为我的好友,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和香港科技大学的王鹏飞教授捕捉,他以自己对“银行挤兑”的研究提出建议,或者由政府来统一分配口罩,给到最可能被病毒感染,最需要口罩的人,或者由政府来统一协调生产。实际上,这样的方案非常类似于对“银行挤兑”的解决。或者采取协调分配,或者成立“存款保险公司”,政府出面解决银行和储户之间的期限错配难题。
实际上,我在美国读博期间,思考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2000年初,中国的四大银行呆账坏账众所周知,却没有发生任何银行挤兑的现象?
为什么今天,大家会为了口罩而大排长队?到底是什么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