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堂的声音总是嘈杂的。哭声,笑声,叹息声,咳嗽声,喘气声,吐痰声,呕吐声,呻吟声,小便尿在木桶里的哗哗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声音是这么好听。
小巫女躺在百草堂的房里,盯着天花板这样想道。
母亲推门进来,小巫女叹了口气,道:“我受了什么伤?”巫女道:“倒是没什么伤。你心惊晕厥,又下雨受了寒,我把炉子搬到你房里,暖一暖就好。”
室内果然分外暖和,黑漆漆的炉子上,一个陶罐用小火煎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草香气。
小巫女自嘲道:“原来妖魔没伤到我,我是被自己吓晕的。”
巫女沉默了片刻,道:“那个妖魔……我把他救回来了,现在就在你隔壁。”
小巫女张口结舌,未语凝噎,憋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巫女坐在她身边道:“他不过是个低级的小妖,因谷物不生,虫兽凋零,饿极了才会攻击人。我来找你时看你倒地,心急之下,用了重咒。那小妖本就不过十几年的修行,如今受了伤,连这点灵力都被我散得一干二净的了,留在荒野必然没法活。刚好你跟我学了这几日医术,就把他留在百草堂,交给你照顾罢了。”
小巫女道:“他差点杀了我,我至今想来还是身上哆嗦,你要是留他在我们百草堂,我必然心悸害怕,这些安神药岂不是白吃了?”
巫女道:“他如今失了灵力,没法害你。”
小巫女在床上滚来滚去道:“我不要我不要。”
巫女挽起袖子,从指尖到小臂高高肿起,手指青紫肿胀,合都合不拢。道:“我中了他的毒,只有他有解药,得留他一阵子。”
小巫女滚下床去,打开门,走到隔壁,啪地踢开门,一个不起眼的少年抬起头来,衣衫褴褛,黑漆漆的头发脏成一簇簇的,盯着她看。
啪!
小巫女一句话不说,打了他一个耳光。
啪!
又是一个耳光。
“巫女把你交给了我,你的事由我负责,她不会管。”小巫女道,“我和我妈妈是不一样的人。你可以选择在被我打死前把解药交出来,或者被我打死后解药被我搜出来。”
少年眯起了眼睛瞧着她。小巫女出手颇重,少年脸上挨了两个实实在在耳光,鼻孔出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眼睛黑漆漆的看不清神色。
少年盯着她看了一会,摇了摇头道:“把我打死了,你也搜不出解药。不信你现在就可以来搜……”
话没说完,少年一声闷哼。小巫女一脚将他踢得趴在地上。
少年被压在地上,转过头来看着小巫女,淡淡道:“你是巫女的孩子吧?多大了?”
小巫女踩在他胸口,拿了根针石道:“你不拿解药,我可以慢慢地折磨你,先把这针从你的指甲缝里插进去,一根根地往你的指甲里面敲……”
少年苦笑道:“真是个疯丫头。”
“百草堂小巫女从小疯疯癫癫,人尽皆知,你现在才知道吗?”
少年道:“我给你。”
小巫女愣了一下,仿佛有点惊讶于少年这么快屈服。少年道:“你先出去。”
又是一声闷哼,少年喘了口气,苦笑道:“我没有现成解药,想要配制,需得宽衣解带才行,所以请你回避。”
小巫女冷笑道:“你放心宽衣解带好了。病人的身体我见过不知多少,你以为我会害羞不敢看么?”
少年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伸手解了腰带。小巫女怕他使诈,不敢疏忽,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少年道:“给我一把刀……不不不,你去拿一把刀,一个碗,在我的右肋下方五指处刺一刀。”
小巫女随身并未带刀,出门去母亲房里拿了把平时砍柴的小刀来。那刀长不过一掌,刀鞘黑黝黝的,经年磨损的样子。小巫女依着少年的指示而行,只见有暗黄色的液体从他腰间流出来,少年拿碗接了,递给她道:“这就是了。”
小巫女接过碗,从怀里拿了块白布覆在他伤口上,出门把碗给了母亲。
巫女接过碗道:“这么多!”
小巫女得意道:“那是!”
巫女点头道:“做成药丸,多出来的可以留着给病人解毒。”转身去了。过了一会拿了空碗回来,取出小刀在自己肿胀的指尖割了一下,将淤血放出,滴在碗里,递给她道:“你把这碗给他。”
小巫女回到妖魔的房间。那少年接过碗看了看道:“好是好,只是这血生化起来产生瘴气,需得在室外有风之处才行。可我受了重伤,实在是站都站不起来。”
小巫女道:“要我背你去么?”
少年道:“有劳了……哎呦!”腹中又挨了一脚。
小巫女冷冷道:“你想骗我背你,趁机动什么手脚吗?你若不能走,那就给我爬过去。”
少年微微皱眉不做声,衣服中渐渐渗出血来,问什么都不答话。过了一会,小巫女见他脸色惨白,仿佛死了一般,也有些害怕,出门去找母亲。巫女听罢道:“你啊!他若想害你,在屋里喝了毒血散出瘴气便是了,何必巴巴地赶到外面去?”
小巫女道:“你这么确定他不会害我?”
巫女点点头,拿了个篓子给她,道:“你背他去。地方让他自己找。”
小巫女把少年抱到篓子里。少年的身体轻飘飘的,小巫女刚要开口,少年道:“我灵力低微,幻化出的人形不实,所以这么轻。”小巫女忽然想到什么,警惕道:“你既然灵力低微,根本不应有幻化的能力才是。怎么又变得出人形来?”
“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
少年道:“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你会骑飞兽吗?”
“我怎么可能会!”小巫女怒道。
“骑马呢?”
“倒是学过。”
“从开始骑马,到能轻松驾驭,跳腾自如,要花多少时间?”
“骑马初看简单,其实也是一门技艺。未入门者,不过是坐在匹驯良的老马上慢慢行走,与其说是人骑着马,不如说是马像驮着包袱一样驮人行走而已。想要达到平时出行能以马代步的程度,那么骑行时,臀不得触马背,脚不可压马镫,身体悬于马上,全凭腿上夹马肚的劲道。没有三四年的功夫,可不能达到。至于随心所欲么,我是没能做到,想来需得十几年的童子功才行。”
“如果一个原本会骑马的人,不幸重伤,养了多年才好,此时若是让他再次骑马,需要学习十几年才能学会吗?”
“自然不用。身上的功力或是褪了,不能一下子就回到日行千里的地步,但肯定不会像初学者那样一窍不通。重新练起来,也比初学之人要快很多——你原本已炼出了人身,后来被我妈下了重手,失了功力。所以如今能幻化出人的样子,却有形无实,是吧?”
“不完全是,不过也差不多。前面就是进山的路了,你背我上山吧。”
小巫女停步道:“那里是共工兵当年聚集的地方。传说当年战事惨烈,义军的士兵死去后,尸骨或埋或烧,都留在这山上,阴气聚集。如今更是听说有妖兽在山里,大家平时都很少有上山的。我,嘿嘿,你也知道的,胆子小,随便吓一吓就晕过去了,这种地方还真不敢去。”
“那山上人迹僻壤,用来散发瘴气正好。我们到半山腰即可,出了事,你抛下我跑下来,我就留在那里饲喂鬼魅,等他们吃完我,你也就下山了。”
“你本来就是妖魔,怎么会被他们吃?到时候你们联合起来攻击我,我怎么办?”
“妖魔就不攻击妖魔吗?蚩尤是神,不也是被同样为神的黄帝打败的吗?天下之道,不过是弱肉强食,我如今身无灵力,之于妖魔正是可口之物。大概就如一只烤鸡之于你差不多。”
说到烤鸡,小巫女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入冬天寒,万物凋敝,许久没吃荤腥了。
少年坐在筐里,指引小巫女行走。山路越走越窄,少年引着小巫女东一转西一拐,过了一会,来到一处悬崖边,下临无地。山崖边上,以石桩打入崖壁中,上铺条木形成栈道,宽度不过一足,又在山崖上凿了突起的把手,供人攀附。经年累月,看起来摇摇欲坠。
少年道:“你就在这放我下来罢。”小巫女把他拎出来,取出一个瓶子,倒了先前的血给他。
少年伸出火红的舌头,津津有味地喝了。小巫女身上打了个颤,不禁一阵恶心。
“你讨厌妖吗?”少年问道。
“妖魔鬼怪隐匿于黑暗之中,吸人精血,要人性命,我自然憎恶。”
“你们杀鸡宰牛,不也一样吃它们的血,要它们的命?”
“我为了活下去,肯定要吃五谷杂粮,飞禽百兽。如果鸡鸭猪牛要恨我憎我,我就坦然承受,不会像你这样自怨自艾。”
“你怎知我自怨自艾?”
“我既然生在这世上,那么身材矮小也好,容貌粗鄙也好,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何须妆扮容貌,把自己变化成别的样子?你们这些虫妖兽精,却无一个不是心心念念地要化出人形,脱离自己的本貌,可不是因为讨厌自己身为妖魔的模样?”
“你生而为神,一出世就是天地间最尊贵的身份,寿命绵长,灵力充沛,手脚灵敏,耳聪目明,无一不是自然而然,得天所赐。怎知世上有虫蚁蜉蝣,生命卑贱,旦生暮死,又有蛇蟒诸兽,踯躅爬行,任人骑驱?须得费尽心神,朝夕修炼,其中或有万千之一者,才能侥幸成精成妖,达到你们生来就有的能力。即便是这样,还是要被你们百般排斥,或惧或恶。
我未化出人形时,曾去镇上买酒喝。我拿着钱兴冲冲地过去,那卖酒的看到我却吓得把酒都洒了,又有人拿了什么盐啊,符灰啊,艾叶啊之类的来砸我。我平日吃的多是山鸡田鼠之类的野兽,并无害人之心,只是和普通人一样想尝一尝酒的滋味罢了,对他们来说,却仿佛我只要存在,对他们就是一种伤害似的。化为人形,并非因为我自怨艾,不过为了让自己活得容易些罢了。”
少年喝完,站起身来道:“接下来我要花点时间消食,期间不能动弹,随便什么山妖花精都能杀了我,所以要找个绝无可能被打扰的地方。栈道那头有个隐秘的所处,我在那要待上一盏茶的时间,你先下山,我自己回来即可。”话毕走到悬崖边,踏上栈道便行。小巫女见他脚步虚浮,一路走去,整个栈桥都在吱吱嘎嘎地抖动。没走两步,忽地一只脚踩空,幸而敏捷地抓住攀手,一片木屑飘飘摇摇地落下去。小巫女叹了口气,走上栈道,一把将少年拎起丢到篓子里道:“你若做什么手脚,那就一起死。”
栈道上的朽木咯吱作响,小巫女面朝崖壁,双手扶住山石上的突起,谨慎地挪着。
少年道:“你怎么不用灵力?”
小巫女道:“你刚才说我因为自己是神,所以不懂得世间疾苦什么的,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个凡人。”
少年道:“你母亲是神族,生下的女儿也应是神族,你怎么可能是个凡人?”
小巫女笑道:“我母亲是因炎帝收容,才破例加的神籍。想来因她本是凡胎,所以生得我来,便也是凡人。你想想,神族的人少说也有几百年寿命,生长也应该相应缓慢才是,比如那金天氏铸箭铸弓的第一好手星沉大师,能达成那样的技艺的,少说也有大几十岁了,可听人说她还是少女的样子。我如今不过十一岁,如果是神族之身,那应该还是个怀里的娃娃呢。妈妈虽然不说,但她心里自然也明白。
妈妈现在少说也上百岁了,看起来不过是凡人女子二十多岁的样子,再过几十年,我便老了死了,她却大概还是差不多这般模样。咱们凡人生命既短,所学便少,诸般造诣神通,便与我们无关了,不过浑浑噩噩过得一世而已。我们人类外形和神族相似,便自视为仅次于神族的存在,不把妖族放在眼里,我却挺羡慕你们寿命绵久。”
那栈道其实不长,绕过一个转弯,便到了一个天然的平台之上。小巫女把少年从篓子里拎出来,却见他脸上青黑一片,道:“怎么回事?”少年苦笑道:“那毒血喝完以后需得尽快散化,我哪知道你会走得这么慢。如今我要赶紧发散瘴气了,你回家去吧。”
小巫女刚要说话,扑的一声,少年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小巫女把他扶起。少年让她扶到山壁边,背靠岩壁而坐,道:“天色马上就要黑了。太阳一落,你行走栈道不便,快回去吧。”
小巫女走了几步,抬头看见悬崖石缝上生着一丛丛的野花,回过头道:“你方才说便是花精树精也能把你吃了,这些草花不要紧么?”少年道:“别啰嗦。快走!”
小巫女侧身攀上栈道,眼角看到少年勉强支撑身体,斜斜盘坐在地,此时暮色渐起,山中阴森森,冷清清,间或传来动物的叫声,小巫女想起刚才他说的话,幻想着自己一离开,那些山妖鬼魅扑上来把他围起来,当成烤鸡撕裂吃了的情景,一阵寒风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想了想,又回到平台上,道:“现在风大,我若坐在上风口陪你,瘴气应该吹不到我身上吧?”少年已开始运功,不能说话,眼睛注视着离自己最远的一个角落,微微点头。
小巫女松了一口气,席地坐下。
黑夜慢慢降临,月亮渐渐升起,山中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森林的声响。小巫女取出刀来,握在手中,心道:“不知花精是什么颜色?长得美不美?”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番,夜色渐深,小巫女只觉得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声音道:“好了。”小巫女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小刀丢掉。那声音又道:“是我,你往前面走三步。”小巫女依言而行。那声音又道:“往左两步。我在你面前。”小巫女蹲下身去,点了火折。
山谷中传出“呃呃呃啊啊啊”的尖叫声,回荡起来,山洞里栖息的动物都悚然一惊,毛羽竖立。原来小巫女照到的地方,不是那少年,却是一条小蛇,忍不住地叫了起来。
那小蛇瓮声瓮气地道:“是我!别怕!”小巫女以手扪胸,定了定神,忍不住咯地笑了出来。小蛇道:“你笑什么?”小巫女笑得前俯后仰,道:“我之前听你所说,什么被人类惧怕啦,不得不变化成人形啦,还以为你是多可怕的妖魔,没想到你的真身是这么小的一条小蛇。还有你说话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哈哈哈!”
小蛇无奈道:“我跟你说了,我原本已经恢复了十几年功力,后来你妈为了救你下了重手,把我的灵力都散去了,我这才又回到了这般模样。以蛇身来说话,自然听来有些奇怪。”
小巫女笑完,拎起小蛇,置于掌中,轻轻抚摸,道:“好凉!” 把小蛇放入篓子里,上了栈道。此时天色已黑,行走更是艰难无比,小巫女极缓慢地以脚探路,大气都不敢出地慢慢挪动。
忽听得背后有人道:“按你这走的速度,天亮了都到不了家。”
小巫女道:“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脚下又是万丈深渊,怎么走得快?还不是你消食得慢吞吞的,搞到天黑了?”忽觉背上一轻,一个少年从篓子里跳出来,到她前头,手覆住她抓紧崖壁的手,道:“我看得见路,你跟我走。”
少年抓着她的手,放到下一个攀手之上,并提示她落脚的位置,这样一步步过来,比起在黑暗中乱抓乱探是快得多了。没过多久,少年道:“还有几步就到了。”
黑暗中明显有人松了口气,叹道:“这是谁造出来的栈道,也不做得宽些,刻意为难人的吗?”
少年道:“这栈道是当年共工派人所造。那平台上本来放的是军机文件,因怕人窃取,特意寻了这幽僻的所在,造了这样的栈道。欲行窃者就算知道了此处所在,想要过这栈桥,必得双手攀扶,一旦被发现,毫无招架之力,立时便被杀了。”
小巫女忽然脚下一滑,山石哗啦啦地往下滚,身下一空,立时便要往下坠去,少年回身拉着她的手一提。小巫女心中砰砰而跳,回过神来时,屁股坐在悬崖边上,已过了栈道。少年跪在她身边的山崖上,刚才这一拉用尽了全力,也是气喘吁吁。
小巫女把少年抱起来,放到篓子里,背他下山。少年把头靠近小巫女的耳朵道:“没事吧?”
“没事。”小巫女声音颤抖,略略偏过头去。
“沿这条路直走,过得片刻就下山了。”
“哦。”
“今日多谢你。”
“……没,没事。”
“你在怕什么?”
“刚才差点没了命,所以心有余悸。”
“不对。”
“啊?”
“你在怕我。”
“我?我为什么要,要怕你。”小巫女的牙关咯咯地打架。
“对啊,你为什么要怕我?” 少年把头从小巫女肩上越过,温热的呼吸吐在她的脖子上。小巫女浑身鸡皮疙瘩泛了一身,猛然想起母亲的小刀,用完后顺手收在衣服里,便把一只手偷偷地探入怀中,想取那刀出来。
少年从小巫女的怀里取出刀来道:“不忙拔刀,你先说说看。”
“哈?什么……说说看。”
少年在小巫女的脖子上试探地吮吸。小巫女抖着声音道:“我说,我说!”
“其实上山时我便想,你怎么对这里的路那么熟悉?这座山过去百年都为共工军所占领,常人极少有上山的。你不过十余年修为,那就是共工撤退后的事了。那以后山中道路少有人走。你既然是妖,不必走人类的路,自也不需记得。”
“那地方既然旧为放置机密文件处,定然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便是军中兵士,普通的也不会知道所在。而你显然不是第一次去那里,甚至对于其中缘由了如指掌。能做到这样的,一共也就共工军中的几个人。那些人里面,原形是条蛇的不多,再回头想想你的一言一行的细节,便都豁然明了了。
这条栈道,就是你当年命人开的。你就是共工的义子,神农的军师,传说中白衣白发,风姿绰约,纤尘不染,宛如天人,名相柳者也。”
一缕纤发飘入眼前。小巫女回过头来,面前贴着一张白皙的脸,淡红的瞳仁闪着妖异的色泽。湿漉漉的嘴唇像上了一层胭脂,呼出的温热气息拂在脸上,却让人不自禁地颤抖。
少年道:“你就那么怕我么?”
“毒蛇相柳的名声,我还听说过那么一些。你貌若天人,心肠却诡毒无比,你做军师时,将人活活剖开肚皮,饲鹰为乐。你死时也不忘身藏剧毒,伺机害人。听说你死后,身体变成千千万万条毒蛇。大家以为那些蛇都被漫天箭雨射死了,想来还是有一条逃了出来,为妖为祸,如今害我于此。”小巫女苦笑道。
少年把那小刀拿在手里查看,漫不经心地道:“全都猜错了。我不是相柳,相柳已经在十五年前的共工大战中被禺疆在海外荒岛上万箭穿心而死了。我只是一个灵力卑微的无名小妖,无依无靠,手无寸力,更不会害你。”
“因为我是你的医师?妖也懂仁义道德?”小巫女讥嘲道。
少年盯着她手中,“我没有办法伤害拿着这把刀的人。”
小巫女看了看手中的刀。往日巫女拿它来开路割草,劈柴剁药,刀刃上不知何时起破了几个豁口,仿佛也没什么特意爱惜,以前还真没看出有什么珍稀之处。如今细细看来,刀身虽然黝黑,但还是可以看出乃是金器。
所谓的金器,并非后世所指的黄金制造的器物,而是由多种矿石炼成的用具。此时冶炼不易,一般凡人的刀具多为兽骨磨制,只有神族才会使用金属锻制的武器。
“妈妈原来没有骗我,这把刀真是能驱妖除魔的灵物?”
“可以这么说。”
“只要我拿着它,你就真的无法害我?”
“不但无法害你,”少年单手脱下刀鞘,手指在刀锋上擦过,指尖细细聚出一个血珠。少年将小刀举起对着一轮新月查看,一边慢条斯理道:“而且,大荒之内,四海所及,我必尽我之力,护你周全。”
“这刀这么神奇?”小巫女接过少年递回来的小刀。“你真的不会害我?”
少年无奈地点点头。“年纪轻轻,疑心这么重,倒是和那个人一样。”
“哪个人?”
“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子,她总是嬉皮笑脸,满嘴谎话,冷心冷性,谁都不相信。”
“你说的是涂山家的夫人小夭吧?”巫女背他走到了山脚,向着村西走去。
“小夭……你见过她?”
“非但见过,而且听过她的故事。”
“乡人村妇编造的故事荒诞不经,不值一哂。”
“那么青丘国的涂山公子说的故事呢?”
“哦?”
“我听说,相柳原是这清水山上神农义军的军师,神农军与轩辕军自古为敌。自炎帝驾崩后,大荒为高辛、轩辕等大氏所掌控。共工和相柳则率领一小股残军居于清水山。百年前,当时还是小六的涂山夫人上山采药时,因缘巧合,被当时作为共工军师的相柳抓获。为保性命,涂山夫人答应为他制毒,又由他吸取颈血练功疗伤,时间久了,两人间却不知怎么地生出情意来,她几次遇险,相柳数次以性命相救。可是涂山夫人当时已有了涂山公子,自己又是高阳王颛顼的妹妹,高辛的王姬,黄帝的后人,身份注定了是相柳的敌人。她与颛顼自小相依为命,一心一意地要助颛顼称帝轩辕,也势必要看着颛顼灭了神农军。后来颛顼果然成了高阳黑帝,涂山夫人也嫁与了涂山璟。神农被灭之时,相柳率军保护从这清水山逃到海外小岛上,终被万箭射杀而死,死后毒血溅射,岛上寸草不生。涂山夫人却也始终无法忘却与相柳的这段情意。十五年来,一直不相信他已经死了,走遍大荒,却依然没有他的消息,因此忧思成疾。”
少年忽然道:“你要去哪里?”
“去找涂山夫人呀。” 小巫女哼着歌向村西走去:“倘若哪天我能把相柳带到她身边,她一定就病好了。相柳已经为共工战死过,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敌我的隔阂了。有什么话必然能当面讲清楚。”
“我不是相柳。”
“传说涂山家族擅长变化,也擅于揭穿伪装。族中嫡系的传人更有洞察幻形的能力。你如今身体虚弱,幻化出的人形不实,是不是相柳,一看便知。”
“我前日得涂山氏赊买,遣去离戎国,我却半路逃了出来。大荒律法,奴隶叛逃者死,你如今把我送回去不是疯了吗?”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自小儿就疯疯癫癫,人尽皆知,你直到今日才知道吗?” 小巫女在篓子上拍了拍,道:“别急,前面就是了。”
少年伸手抓住小巫女的领子看着她道:“我不能去见她。”
小巫女转过头。
少年的眼睛黑漆漆的,黑夜中闪着莹亮的光。
“你不是说,我拿着这小刀,你就什么都听我的吗?”
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既不是他,你逼我也没用。除此之外,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话是你说的?”
“恩。”
小巫女的步子慢下来。“我听说,以前相柳为了跟涂山夫人种什么情人蛊,要涂山妇人答应一个条件,若有违反,'凡我所喜,都将成痛;凡我所乐,都将成苦’。我要你也如此答应我三个条件。怎么样?”
“三个?”
“我不喜欢讨价还价,你多说一句话,我要的条件就多一条。”
“总不能让我做违反道义的事吧?”
“四条。”
“古往今来这种事都是最多答应三个条件,哪有答应四个条件的规矩?”
“五条。”
客栈的灯笼下,一个粉衫的女子坐在窗边,怔怔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涂山夫人~”小巫女远远地喊道。“我这里有一条小蛇,卖给你熬汤好不好?”
小夭抬起头来,只见百草堂家的小巫女背着个箩筐,嘻嘻笑道:“五条,说定了?”
“到底要卖五条蛇,还是一条蛇?”小夭道。
“没有没有。” 小巫女轻轻地拍了拍篓子,咯咯笑道:“一条也不卖了。”
小夭望着小巫女满面笑容地离去,一边走一边叨叨地自言自语着什么,不禁叹了口气道:“这孩子的痴症还是没有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