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手术刀|往生鱼


生活手术刀|往生鱼_第1张图片

1

小时候,我清楚地记得:爹曾经讲过,从粘网上捋下来的鱼肯定是活不成的。可后来他又说,那些鱼可以活下来,而且不容置疑。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很长时间。

直到长大之后,我才明白有些鱼是可以游到天上的,我给它们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就叫做“往生鱼”。

俗话说“能上山,莫下水”,可见捕鱼是个十分危险的行当,可是不去捕鱼又没有什么好的来钱途径。那时候,我们姐弟四个不仅要吃饭穿衣,更要上学念书,花销是十分大的。

单靠在土里刨食,是远远不够的。好在爹还有这项独门绝技,便一边种地,一边捕鱼,勉强能够维持我们几个的日常开销。

八九岁时,一到假期,我就要经常被迫起个大早,然后跟着爹去河里,帮他从粘网上择鱼。年少嗜睡,早晨肯定是起不来的,但又不得不去河里给爹帮忙,否则便惴惴不安,一上午总是忌惮爹那沧桑而饱含风霜的眼神。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每当看到那个眼神,我的身上便犹如挨了鞭子一样,内心充满了数不清的后悔和愧疚。

头一天晚上,爹下好网,便回去休息。翌日清晨,天还未亮,爹便用船载着大姐去收网。爹在船尾负责划桨,掌控方向,船桨击在明镜一样的河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洁白如玉的水晶花。

大姐则端坐在船头,一手扶着船帮,一手探着网纲。她借着小船的划动,轻轻地把银色丝线织成的网苗从碧玉般的水里一缕一缕拾起来。大姐的动作很温柔,好像在用手抚摸着一袭华美的袍子,而且生怕一不小心就弄脏了。

那在网上缠住的鲫鱼也被这轻柔陶醉了,一个个翻着雪白的肚皮听话地顺着网游上来。直到身子挨着铁皮船的那一刻,鱼儿才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拱起身子没命地跳跃起来,但是很快又被拉上来的网苗盖住,在知道逃跑无果之后,便安然接受了宿命的安排。

爹一般下十几贴粘网。拾到一半,他就会划船到岸边,将网片递给我和二姐,然后又划着船消失在雾气弥漫的河面上,只留下船桨击打水皮儿而发出的“哗许、哗许”的声响。

爹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节省时间。鱼能卖上价,靠的是新鲜;离了水,特别是日头一热,便会迅速腐败,也就是糟了,白送给别人都不要。更重要的一个原因,从粘网上择下的鱼基本上都是死掉的,或者即便没有死,也逃脱不了迅速死亡的命运。

为什么这样讲呢?

鱼碰到粘网的时候,头先戳进去,接着便是设法逃脱,身子拼命向前,加之左扭右扭,可这样非但逃脱不了,身子却越缠越紧,最终筋疲力尽,放弃挣扎。

在渔网上,鱼还是能够活一段时间的,因为它的身体是完整的。最终致命的是从网上择鱼时候所造成的伤害。择鱼的时候,要一手捏住鱼头,将网线从前往后捋,丝线纤细却极韧,好多时候能嵌进鱼身子里去。

以至于择完鱼后,网线上留下了很多掉下的鱼鳞,以及腥红的血浆,受此重创,所以这鱼是绝难活下去的。

我一直喜欢养鱼,第一次择鱼的时候,我也想过把这些还活着的鱼养起来,可是爹说这鱼养不活。我不信,便找些鳞片受伤少的鱼来养,但最终没有逃过爹的一语成谶。

2

清晨的河滩极为安静,前面的河面上又雾气蒙蒙,偶尔会传来几声鸟儿的鸣啭啁啾,除此之外,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二姐两个人。

二姐那时已经读到高中,永远是那么听话懂事,她只知道在那里埋头择鱼,对身边的事物毫无好奇之心。我却设法逃避着繁杂而机械的劳动,眼睛骨碌碌地四处搜寻着可以寻找的乐子。

有时候,会有成群的麻雀遮天蔽日地飞过来,然后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各个树梢;有时候,会蹦出一只青蛙,若有所思地停一下,看我站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瞬间又跳回草丛;就连河边的蚊子也成了不错的伙伴,嘤嘤嗡嗡,好似在耳边唱歌,我站起来挥手驱赶,那蚊子便顺着手势一忽儿向左,一忽儿向右,仿佛自己在指挥一整个乐队……

没多久,这份寂寞就被那个老头打破了。起初,我并没有注意他,只是偶尔抬头的时候,觉得远处隐隐约约有个老头牵着一只雪白的山羊在那里放。

我指着那老头的方向,问二姐:“二姐,那是谁呢?”

二姐抬了下头,淡淡地说:“不知道哎……别管了,赶紧择鱼吧!”

我在心里埋怨着二姐只知道傻干活,但又不住地在想这个老头是谁。或许他可以过来聊聊天,逗个乐子,好让这寂静无聊的早晨过得快一些。

可是,他终究没有过来,只是一直在不远的地方照看着他的山羊。

日子一天天过去,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择鱼,我愈发感觉无聊烦闷起来。于是,我会经常怀着极大的热情,讨好般地跟二姐聊天,以此希望时间会过得快一些。二姐只是对我笑笑,并不多话,她的心思完全放在了择鱼上。

这让我感到更深的落寞。

一天,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老头突然冲着我们走了过来。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我们择鱼。

我用眼睛的余光去看他,他个子不高,有些消瘦,身上罩着藏蓝色旧中山装,头发灰白,眉头皱纹犹如道道沟壑,但眼睛炯炯有神,还带着盈盈笑意。

我知道他是村子里白事儿上的忙活人,在丧礼上,他总是背抄着手,两手捉着一根长烟杆,胸脯抬得高高的,声如洪钟地指挥着一众后生如何三拜九叩。

我家在村子西头,开枝散叶多,辈分低;他家在东头,那边的人气一直不怎么旺,辈分都很高,

一琢磨,我觉得我应该喊他“老爷”。可转念一想,我从来没跟他打过招呼,这样显得太过突兀,便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去喊。

爹的到来一下打破了这种沉默,他把船靠在岸上,将剩下的网苗抱过来堆在沙滩上。

老头兴奋地走过来,看着雪白的网苗上弓起的黝黑的鲫鱼背,像是在洁白的宣纸上泼了几点浓墨。他乐滋滋地跟爹打招呼,对爹讲到:“真了不得,弄了这么多鱼!”

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道:“过来了啊!”又对我喊道:“鱼儿,叫三老爷。”

我站起身子,欢快地喊道:“三老爷好。”

他微笑着点点头,继续兴致很高地看着我们择鱼,并对我的择鱼技术赞不绝口,“啊呦!别看这小子年纪不大,本事可是厉害,掏翻几下,就把鱼弄下来了。”

一听这个,我更高兴了,有意卖弄一番,指尖左右滑动如跳一只优雅的华尔兹,往下择鱼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我看鱼挺多的,帮你们择一下吧!”三老爷挽起袖子,作跃跃欲试状。

对于这个,爹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拒绝,今天的鱼确实有些多,但择鱼并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技巧。

三老爷蹲在我的旁边,我乐呵呵地教他,并指着几条比较容易捋下来的鱼,让他亲自尝试一番。可他毕竟老了,根本看不清那些细细的丝线,很多时候都是拿着渔网在“相面”,最后非但没有择下鱼来,网眼倒是弄破了不少。

那细微的丝线断裂的声音,对于我们来讲,却犹如惊雷炸在耳边一样。

爹在一旁看着着急,又不好明说,忙宽慰道:“三老爷,你歇会儿吧,这活儿不好干。”

三老爷颇为识趣,便缓缓直起身子,退了出去,在一旁看着我们择鱼,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一直待到我们把鱼全部择完,他才意犹未尽地缓缓离去。

3

接下来的几天里,三老爷一直都过来跟我们打招呼;看我们不忙,偶尔还会聊上几句。但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太少,很少能够聊到一块儿去,所以更多的是我们在一旁择鱼,他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有次,他突然跟我爹讲,他喜欢养鱼,问爹能不能给他留两条活的?

爹摇摇头,说,从粘网上择下的鱼,伤了鳞片,肯定是活不成的。

我忙在一旁跟他解释,指着手中擦掉鳞片的血糊糊的鱼对他讲:“三老爷,你看这鱼,没了鳞片,伤得这样厉害,真的活不了。”

三老爷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爹看出了他的局促,又安慰道:“三老爷,这么着吧,等我下了地笼,里面有活鱼的话,就给你留着。”

三老爷点点头,没说什么,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依旧在这里看我们择鱼,只是话特别少,而且神情也不似原先的那般新奇和兴奋了。

有次,爹放下网片,划船去了河里后,他便凑近对我讲:“好小儿,我看这片网上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择下来给我吧,我回去养着。”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东西。

“三老爷,这鱼活不了的。爹跟我说过,鱼从粘网上捋下来的时候就受伤了,养不活的!”我认真地对他讲。

“能活的。”他有些倔强。

我不忍心看他失落,就勉为其难地答应道:“那好吧,我倒着捋,尽量不伤鱼鳞。”

接着,我便开始去找网片上跳得最欢的鱼,可是习惯了从前往后快速择鱼;倒着捋,又要保证不伤鱼鳞,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条活鱼,我捣鼓了半天也没有捋下来,三老爷在旁边也替我干着急。

二姐瞅瞅我,提醒道:“小鱼,先择别的鱼吧!不然,爹回来,又要凶你了!”

我说:“没事,一会儿就下来了。”

二姐不再说话。

终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条活鱼择了下来,但还是伤了鱼鳞。我兴奋地喊道:“下来了,下来了,终于下来了!”

三老爷也很兴奋,连夸我好棒好棒。

我拿起活鱼,突然想到没有东西来盛,心里疑惑着,鱼离了水怎么能行呢?便问道:“三老爷,你拿什么来盛鱼呢?”

三老爷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赫然有一团皱皱巴巴的暗灰色塑料袋。他拿出来,双手把它撑开,指挥着让我把鱼放进去。

我一边佩服三老爷想得齐全,一边把鱼放进了袋子。接着,我又开始帮他弄第二条活鱼。

这时候,二姐已经择完了好几片网,看我又要捣鼓活鱼,便嗔怒道:“小鱼,你再不好好择,爹回来真要凶你了!”又故意白了我一眼,意思很明显,就是让我别理他。

我当年天真无邪,极爱花鸟鱼虫,又见三老爷跟我兴趣相投,就讨好地对二姐说:“姐,再弄一条吧,一条鱼太冷清了,两条鱼好做个伴!”

三老爷在一旁连声说是,眼睛笑眯眯地成了一条缝。

我便又开始捣鼓起来。

二姐怕我挨训,靠过来帮我择剩下的那些鱼,她手法很快,剩下的鱼被她三下五除二地择了差不多。

终于,我把第二条鱼也择下来了,一并交给了三老爷。三老爷兴奋地把鱼装在塑料袋里,屁颠屁颠地走了。

不过,兴许是走得急,他好像没有往袋子里装水。我想提醒他,但是他已经走出了好远。

三老爷走后不久,爹就回来了,我和二姐继续择剩下的网片。

我跟爹讲道:“刚才三老爷过来要鱼了。他说这上面的鱼还活着,择下来能养,我给他择了两条,活蹦乱跳的两条,而且没有伤着鱼鳞。爹,你说这鱼能活么?”

爹摇摇头,又点点头,终究什么也没说。

4

从那之后,三老爷消停了几天,我觉得肯定是那两条鱼活下来了。但是我又不确定,期盼着他能过来,我好知道那两条鱼到底怎样了?

几天之后,三老爷真的过来了,我问他:“三老爷,那两条鱼活了么?”

他有些懵,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吞吞地说道:“活了一阵子。”又悲伤地说:“但还是死了!”

我也哀伤了一阵子,又自言自语道:“还是我爹说得对,粘网上择下来的鱼真的活不了。”

“娃子,能不能再给我两条?”三老爷冲我笑眯眯地说道。

“可是活不了啊!你还要?”我困惑地问他。

“我再试一试,说不定这次能行。”

我点点头,又给他择了两条活鱼,这时候二姐不断地瞪我,提醒我好好干活。

我没有理她,老师在课堂上就教过我要尊老爱幼,而且我觉得自己做得并没有错。

好奇怪,三老爷好像掐着点儿一样来到我们面前。这时候,爹刚好收拾完一半的渔网,然后划船回到河里。而且,三老爷总要等到爹划船走出很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并最终消失在充斥着整个河道的雾气缭绕中。

更让人不解的是,他在我们择鱼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往河里打探,好像在等待什么重要人物登场一样。我有时候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却总是一片雾气蒙蒙,除此而外,什么都没有。

这次,我又择了两条活鱼,但还是伤了一些鳞片。我把鱼递给三老爷。三老爷夸我乖巧,拿出塑料袋一裹,便走了,但还是没有装水。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赶忙提醒他:“三老爷,你怎么没有塑料袋里盛水呢?这样鱼怎么活啊?”

三老爷好像立即觉察到自己的失误,不好意思地对我讲:“这里水不怎么干净,我到前面找片好水,在那里盛,你放心吧!”

三老爷走后的不长时间里,爹便回来了,我们一起蹲在岸上择鱼。

我对爹兴冲冲地讲,“爹,三老爷又来要鱼了,他说上次的鱼没有活,我又找了两条缠得不那么紧的活鱼给他了。”

爹点点头,没说话。

我又问爹:“爹,你说这次的鱼能活么?”

“活不了!”爹随口说道。

“啊?”我的脸上满是疑问,接着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爹看着我,安慰道:“鱼儿,也不一定的,只要鳞片掉的少,也能活的。”

听爹这样一讲,我心里乐开了花儿,说道:“爹,我觉得那鱼肯定能活,我择得可小心了!”

二姐在一边打趣道:“一早上就择两条鱼,能不小心么?”

“姐……”我气鼓鼓地冲二姐翻白眼。

二姐笑了,爹也笑了。我仿佛能够看到三老爷把那两条黛青色的鲫鱼养在了雪一样的瓷盆里,鱼儿在那里嬉戏追逐,怡然自得,一直活到了天荒地老。

5

过了一段时间,三老爷又来了。我问他,那些鱼怎样了,活得好么?

三老爷悲伤地讲到,那些鱼又死了。

他这次并没有跟我说要活鱼的事儿,而是指着两条稍微大些的、有气无力的鱼对我讲道:“娃子,可能是你给我的鱼有些小,不好活,像这样大的鱼,我在回去养着试一试。”

“这怎么行,这样的鱼肯定活不了!”我理直气壮地反驳,而且这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们专心致志讨论如何能够把鱼养活的当口儿,谁也不曾留意到爹划船回来了。爹这次下的网少,回来得比往常要快,他冲我们点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还打算继续纠正三老爷的看法,但是他却没有了兴致,一句话也不说了。我发现他的脸映在朝阳的光芒中有些发红,而且浑身不自然,仿佛身上被人捆了好几道无形的绳索。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局促不安,便对爹讲道:“爹,你给三老爷择两条活的吧,我的手法可能还不行,择下的鱼总是活不了。”

爹没有立即答复我,只是缓缓地点上一支烟,但是他真的在翻那些网苗子,寻找那些缠得不紧的活鱼。

爹的手法很老道,他去择那些鱼的时候,很少触及鱼身,只是在手里来回掏翻着那些丝线,神情极为专注而凝重。特别是他在鱼快要掉下来的时候,并不用手拿,而是用网撑起一个平面,如同抬担架一样,把鱼抬下来,根本伤不着鳞片。

我和三老爷在一旁看得痴了,这才是真正的鱼技,简直神乎其神。爹这样一直择了五六条鱼,然后喊过三老爷来,把那些鱼轻轻地放在塑料袋里,又加上水,让三老爷提走了。

三老爷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竟然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有讲。

我对爹说道:“爹,你给他两条养着玩就行了,干嘛给他那么多鱼呢?”

爹对我认真地说:“鱼多一些,有伴,活得好。”

择完鱼之后,我们一起收拾好,便回家吃饭了。

饭桌上,我跟娘提起三老爷要活鱼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又用充满敬佩的眼光仰视我爹,对娘讲到:“我爹可厉害了,平常我就给三老爷两条活鱼,可是爹一出手就是五六条,而且都不小呢!”

我说这些的时候,爹黑着脸,瞪了我 一眼,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

家里有娘撑腰,我的气势瞬间提升了起来,跟娘告状道:“娘,爹拿眼珠子瞪我哩!”

娘扭头,轻蔑地看了爹一眼;爹便迅速低下头,只知道往嘴里扒饭。

娘说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当爹的也不懂事,咱们逮个鱼容易么?起早贪黑的,整天泡在冰渣凉的水里,你一下就给他这么多,那鱼不要钱的啊!”

爹自知理亏,又不愿也不忍和娘较量,只是闷头吃饭;吃完后,用手抹下嘴,便迅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娘依旧不肯放过,又对我讲:“鱼儿,以后那老头再去跟你要活鱼,不要理他,咱们逮个鱼容易么?就让他这么白吃白占,哼!”

“娘,就两条活鱼,也不大,值不了多少钱的。”

“两条鱼?就怕他跟你天天要,他一个老光棍,两条鱼就够他好好搓一顿的。”

我点点头,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儿,答应以后再也不给三老爷鱼了。

6

以后的日子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河滩依旧那样寂静,只有我和二姐在空旷的天地之间用心地择鱼。

不知怎么,我突然有些想三老爷,我想知道那些鱼到底有没有活,可是他很长时间内都没有来。

直到有一天,我们都在一起择鱼的时候,三老爷又过来了。我气冲冲地没有理他,不用他说,我就知道他的那些鱼都死掉了。

三老爷站在一旁笑嘻嘻的,之前我觉得他眼神里带的笑意很是有趣。可现在看来,那里面全部是狡黠和欺骗,我对这样的眼神充满了深深地憎恨和厌恶。

倒是爹一反常态,他主动去跟三老爷打招呼,而且满带微笑,仿佛不知道三老爷欺骗了他一样。

“过来了啊!”爹对他笑着。

“嗯!今天鱼又不少啊!”三老爷笑着,那笑容很不自然,就如硬生生挤出来一般。

爹没有说话,只是专注于择鱼。二姐一如既往,她的眼里只有活儿。我连头都没抬一下,我觉得自己被人当猴耍了,而最好的反击方式就是保持沉默和距离。

三老爷感受到了这份尴尬,但还是立在那里不走。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些从网上择下来的鱼,好多还都弓着黝黑的脊背,一跃一跃地想逃脱,太阳照在它们雪白的肚皮上,闪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亮光。

爹突然说话了,他对三老爷讲道:“三老爷,把塑料袋拿过来。”

三老爷楞了一下,完全不曾想到爹会对他讲话,对他这样讲话。等他反应过来之后,他才极缓慢地、两手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抽出来一个几乎团成一个球的塑料袋。

“拿过来吧!我给你装点鱼。”爹伸手去要。

三老爷一句话也没说,走上前去,将塑料袋递给我爹。

河滩上现在立着几小堆鱼,爹的那一堆最多,也最大。

他从自己的那一小堆里,挑出了最大的五六条鱼,一条条地放在了塑料袋里。他摆放地非常整齐,仿佛是在完成一项极为隆重而肃穆的祭拜仪式。

我真是搞不明白,挠挠头,愤愤地对爹讲道:“爹,三老爷要的是活鱼,你这些鱼都死掉了。”其实,我的另外一层意思是不该给他这样多的鱼,而且还这样大。娘卖鱼的时候,全靠这些大鱼撑场面,抬价钱呢!现在倒好,几乎所有最大的鱼都被爹送了人。

这让我感到十分不舍,更让我感到十分心疼,爹早起晚睡地下河捕鱼真是不容易,得划多少下桨,出多少汗啊!可是三老爷单凭一张嘴,就把爹一天的辛劳光明正大地拿走了,简直比强盗还可恶!

爹笑着看了我一眼,双手撑开塑料袋,对我说:“鱼儿,你拣几条放进来!”

我白了爹一眼,铁了心,打算不这样做。可接下来,我便立即改变了主意,因为爹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如果再不听话,估计那钳子般的铁手就会好好招呼我吃一顿好打。

于是,我从自己的那一小堆鱼里挑出来两条最小的鱼,打算放进塑料袋。爹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己动手从我的这一小堆里找出来最大的那条放了进去。

我忌惮他的威严,便赶紧从鱼堆里找出来几条中不溜的鲫鱼也放进了那个塑料袋。

这个时候,三老爷的那个塑料袋里已经满满当当,但是爹还是意犹未尽地要往里装,好像这些鱼真的是自己游到这里来的一样,不用下半点力气。

我心疼爹,提醒他道:“爹,别往里装了,再装的话,塑料袋就要破掉了。”

爹看了看,确实是这样,但还是装了两条小些的鱼在里面。

这下轮到三老爷不好意思了,他的笑意瞬间消失了,显得非常难为情,忙不迭地对我爹说道:“他大,别往里装了,够了,够了!”

“没事的,咱们这里的鱼多得是!”爹笑呵呵地说,那笑声爽朗至极,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十分响亮,好像一气儿能够穿越整个河面。

三老爷狠狠地点下头,又发出了一阵长长的叹息。

爹把塑料袋双手递给三老爷,那塑料袋鼓鼓的,好像充满了气儿的大气球,它是那样的饱满,好像一不小心就能够瞬间爆裂。

三老爷双手赶紧接过。

那天我们总共逮了十几斤鱼,可那袋鱼足足有四五斤重。我清晰地看到他的整个手臂在接过那些鱼的时候,竟然被压得下沉了一些。

他千恩万谢之后,扭头要走,却被爹喊住了。他愣了一下,不知道爹要做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爹那双粗糙不堪的手里竟然多出来一个塑料袋。他走过去,给三老爷的塑料袋又套上了一层,并郑重地对三老爷说道:“这样保险!”

三老爷点点头。

爹又让三老爷一只手在上面提着,另一只手在下面托着。这样一来,三老爷便犹如抱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一样,颤巍巍地走了。

三老爷走后,我气鼓鼓地质问爹:“爹,你为什么给他那么多大鱼?”

“也不多嘛!咱们以后还可以再逮啊!”爹安慰我道。

“我看这老头可贼了!就是冲着咱们来要鱼的嘛!”

爹吸支烟,缓缓开口:“你三老爷一个人,年纪大了,又没啥来钱门道,肯定舍不得买这样好的鱼。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图点好吃好喝很正常,就算帮他一把。”

“可他一直在骗咱们啊!我敢肯定他根本就没有养鱼,那些鱼也养不活,跟我要鱼就是为了回家去吃!”

爹对我说:“那些鱼能活。”

我惊讶地看着爹:“你不是说过,从粘网上下来的鱼活不了么?”

爹一字一句地对我讲:“那些鱼能活的,而且会活得很好,会活好长好长时间。”

尽管心中满是疑惑,我还是重重地点点头。到最后,不知为什么,我真的相信了爹说的话。

爹又对提醒我:“鱼儿,这件事情不要对你娘讲,要不然,她又要生气了,跟我叨叨个没完。”

爹拍了下我的肩膀之后,便蹲在岸边一边抽着烟,一边看那玉带一样的河流。此时朝阳出来了,照得水面上波光粼粼,爹仿佛一座静默深沉的塑像,那脊背厚重而宽广,犹如村边漫山遍野的庄稼地。

7

从那之后,三老爷再也没有来过我们这里,而我再也没有念叨过他。至于那些鱼到底有没有活的问题,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在我的脑海里消逝地无影无踪。

多年以后,偶尔经过菜市场,看到有人在卖野生鱼,我便走上前去观看一番。那些鱼看上去十分新鲜,黑背白肚煞是好看,可都软塌塌地横陈在盆里,毫无生气。

突然间,眼前又浮现起小时候在河滩上跟父亲择鱼的场景。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意那些鱼到底有没有活下来?

我故意问道:“老板,怎么没有活的呢?我想弄两条回去养着玩。”

“这是粘网上下来的鱼,活不成的!”师傅回道。

“伤一点点鳞也不行么?”

“不行的,粘网上下来的鱼都活不了。”

谢过老板之后,我独自走出喧嚣吵闹的人潮。

我又回想起当年天边如梦如幻的奇异场景:天空蓝得像一汪清澈湛蓝的湖水,有朵朵白云在这镜面一样的蓝色里自在游荡,它们像极了一条条的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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