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刺

肉刺_第1张图片

小茵看到他的时候,正坐在桌前摆弄着一支笔。

那支笔黑色,周身是防滑的磨砂材质,但无外乎是某种廉价的塑料。小茵费力地旋动着笔帽,太紧了,她拢起嘴唇,呼着气,脸憋得通红。手心上开始渗出汗来,那支笔便不受把控的滑脱,落在摊开的字帖上。

小茵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动笔写字了。她盯着笔杆上“硬笔书法习字专用笔”的字样,双手托着清瘦的腮,将头的重量交给身前的小书桌。

桌面很整洁,多余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书桌上方的墙上开着一扇小窗,没拉窗帘。窗外的夜空模模糊糊,像摊洒在沙土上的黑漆,没有一丝星光。

小茵伸手抹了一把玻璃上的雾气,很冷,手心瞬间没了汗。她忙将手缩回,在睡衣上把水擦净。

还是很冷,窗外夜里的寒气像许多冰做的小虫,从手掌钻入她的躯体,继而爬满全身。小茵觉得自己棉拖鞋中的双脚冻木了。她站起身,两脚交替跺着地,鞋底咚咚的声响和地板发出的吱呀声混到一处,这让小茵意识到那些冰做的小虫被她踩死了,踩碎了,碎得愈渐彻底。于是她便跺得更卖力了。

背后的门外传来一声咆哮。

小茵站定身体,没有回头。

“楼下要找来啦!”小茵的妈脖子上挂着红色的围裙,叉腰立在门口。

这临街的房子里突然安静得出奇。小茵在确定五官摆弄出一个笑容后,缓缓扭过脸。她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那种红色的邮筒,好像是在伦敦,那里还有红色的电话亭。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小茵的妈说。

小茵尽力将眼睛眯成弯弯的线,同时从唇齿间挤出类似“嘻嘻”的声音。

“你到底为什么没去?啊?”小茵的妈在围裙上蹭着手,“你让我跟人家怎么解释?”

“母上……我错了。”小茵拱起腰,频频点头。

“都约好了,你放人家鸽子。王阿姨给我打电话还问说,‘你们家闺女之前也没说不同意啊,我还以为能成呢。那小伙子人不错,也挺主动的。怎么见面的时候就不见人了呐?’我能说什么?啊?都这个岁数了,我还得玩了命地给人家赔不是。你王阿姨也得落包涵啊。你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有这么办事的吗?啊?以后看谁还管你!”小茵的妈气哄哄地奔厨房去了。

小茵想着那红色的邮筒渐行渐远,便冲着她妈的背影喊着“母上辛苦了!”

窗外不宽的街上行人寥寥,正值晚饭时间,小茵不饿,她双手撑在桌沿,低头望向屋外。

他还留在原地,依着街对面的路灯。灯下,光亮稀薄,小茵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确定那是个年轻的男人。

男人身着连帽卫衣和牛仔裤,头发不很长,烫着卷。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抻出一支,夹在指尖点燃。只吸了一口后,便不再吸了,就这样垂下胳膊站着。像个香炉,小茵想,一动不动地任那支烟烧成一截又一截灰,摔散在地上。

小茵猜他是在等人,却又不显得焦急。也许只是无聊地站着,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可又没穿外套,想必还是有事吧,而且他的心里未必像看上去的那般悠然自得。

“吃饭啦!”小茵的妈喊道。

“一会儿,一会儿。”小茵尽力抑制住烦躁,目光却黏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客厅里,小茵的妈没再讲话,也许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街边的路灯亮了些。小茵想着,那些被架在高高铁杆上孤独的灯泡里充满的是汞还是钠来着?反正是一种会随点亮时间变长而愈加明亮的物质。在寒冬的夜里燃烧自己,只是为了融进彼此的光里,终究也不过是徒劳地假装自己不是一个人罢了。

男人开始移动起来。小茵看得更清晰:他扔了烟蒂,抱肩向街的西端走去。他走得很慢,尖锐的下巴压在胸前,几乎要戳进肺里。弯着背,上身略前倾着向前蹭。

看不出外面是否起了大风。小茵边抬头看天,边将脸凑近窗子,额头险些撞到玻璃。夜色更浓,她又忍不住想要跺脚。

此刻,她突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要见到星星。她还清晰记得许久前的一个夏夜,她仰躺在高中操场的看台上,星空如她噙在眼眶中的泪水般璀璨。

她对并排躺在身旁的人说:“我不会让你再见到我了。”那个人扯着校服松垮的领口,肘挨着小茵潮湿的手臂,在同一片星空下,泣不成声。

小茵还记得那个人利落的头发上春日泥土般的气味。他很高,眼睛不大,哭的时候会用手背掩住鼻子。

现在的夜空相较于彼时仅存的相似之处是那种视线被阻隔的模糊。小茵不甘心,她抽出纸巾狠狠地擦拭着玻璃窗上的雾气,继而又揉了揉眼睛。

天空在自人间升腾起光晕的映衬下流入小茵漆黑的眸子,那其中依然没有星斗。

她叹气,呼尽暖意。

在世界重又变得模糊之前,男人站过的路灯下,一个银色的闪光在提醒她,让她不得不聚精会神地观察。

看不出是什么,那东西很小,但却反着强烈的光。它躺在灯杆基座旁的地上,比周遭的任何光源都更为刺眼。

它显然是在年轻男人掏出香烟的同时掉落地面的。没有发出响动,小茵琢磨,否则他一定会注意到的。那么,既掉在地上不易被察觉,又能闪出坚实的光的物体是什么呢?

小茵倍感疑惑。男人还在走,很慢。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掉了东西。小茵觉得他在移动的过程中是很难意识到自己身上少了什么的。

偶有行人自那盏路灯下经过。一定会有人发现的,小茵想。它在稀疏的夜色里那么耀眼,那么显而易见。无论是谁仅需在见到它时大喊一声“是谁的?”他便一定会回头,继而依原路折返,然后去认领自己短暂的失物。

小茵的妈再次催促她吃饭。

眼看年轻男人即将步出视线,至此,除她之外没有人发现那街旁的闪亮。小茵便急了。她想将头探出窗子去喊,可又觉得不妥。她无暇探究自己焦急的情绪源自何处,大步穿过弥散于客厅的菜香,登上棉鞋,抓起外套,奔出了门。

街上风不大,酒鬼和巡夜的警员都不住看她。小茵握紧领口,寒气却从裤管袭上全身,粗暴地游走于她的胴体。

小茵跨过街道,来到那盏路灯下。那闪光反而变得不那么显眼,她低下头找,又掏出手机来照亮。

一只狗扑倒了垃圾桶。它满意地扒拉着散落的剩饭,小茵觉得即便是这幅光景也不免挑挑拣拣一番的样子很是可笑。于是,她竟然真的笑出声来。

牵着孩子自她身旁走过的中年女人慌忙把孩子抱起,小跑着离开。孩子却从女人的肩头探出脸来看她。小茵猛地收住笑,怯生生地低下头。她害怕,怕那双稚嫩浑圆的大眼睛。

周遭变得安静。小茵用脚尖趟着被风聚拢到路灯基座下的尘土,一手捂着嘴,聚精会神地搜寻。

寒冷让她的脑袋较不久前更为清醒,眼神似乎也好使起来。

那个坚硬的器物硌到她的脚趾时,她竟然侧歪了一下,以致不得不扶住灯杆。小茵这才转动脖子四下张望。可无论她的眉头怎样用力挤压眼眶,也未能再见到那年轻男人的身影。

她将那脚边的器物捡起来,吹了吹。它重又反出明亮的光。小茵想着,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指甲钳,便把它揣进上衣口袋,回家吃饭去了。

晚饭的过程中没有人讲话。房子里只有筷子触碰碗边的叮当声,和咀嚼食物的黏糊糊的声响。小茵本不觉得饿,但也能吃得下。饭菜所剩无几时,她也不觉得饱。

小茵洗过碗,又拖了地,心里想着这一天又快过去了,多少还是要习几个字。于是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关好门。客厅里电视的声音还是很大。

她在书桌前坐好,窗子上映出的是她的脸和凌乱的头发。小茵不再隔窗观望什么了,任夜幕渐浓,空中依旧没有星光。

她费劲气力旋开笔帽,气喘吁吁,在提笔前,查看着左手指尖上几处过度挤压形成的红印。就在这时,小茵发现了食指指甲旁的一枚肉刺。

太大意了,小茵想。她总是惶恐于自身肉体上的异常,哪怕是如此微不足道和无关痛痒。她厌恶地将那枚肉刺抚平,它却又翘起,如此反复,竟像在指尖生出了一张开合的小嘴。

肉刺的缝隙处露着粉红色的嫩肉。她频繁地用力摸它,直至有些疼才停住。

天气冷时空气就干燥,空气干燥皮肤也就随着干燥。小茵很清楚这点,于是便在心里重复默念着“干燥,干燥,只是因为干燥……”,想以此来平复自己不知自哪生出的烦躁,但收效甚微。

她狠狠地朝那肉刺伸出手,打算干碎拔了它,可最终还是怕疼,便顺手摸出那把捡来的指甲钳,齐刷刷地连根剪下。接着,她将那死了的肉刺吹到地上,又前后摩挲着指尖上那块微小的创面。自那里渗出些液体,不是血,很快便干了。

小茵练了一百个字,写得很慢,之后就去睡了。迷迷糊糊中,她再次忆起那个夏夜,天上的星光泛着淡红。

翌日清晨,小茵在洗脸时发现指尖的创面处肿了。起初,她并没在意那米粒大小的肉包,不疼不痒,只是肿起来,似乎是皮下充斥着脓水。

又过了一日,那肉包竟变得更为坚实,脓水仿佛长成了实实在在的血肉。小茵好奇地抚摸它,它滑嫩细腻且富弹性。手感真好,她想,自己的皮肤要是这么好的话一定会高兴吧。

一周之后,小茵的左手已肿胀得不能动弹,像个圆滚滚的肉球。她整天将它藏在怀里,像在三九天仍贴身饲养夏虫的老人,偶尔掏出来偷偷看上一眼,然后便速速掖回衣服里去。

半个月后,小茵的左小臂已经变得像个椭圆的气球。她妈硬拖着她,一路连哭带喊地奔了医院。护士一口气抽了她四管血拿去化验。隔日便通知她们只能截肢。

小茵的妈开始扶着墙哭,也许是累了,又坐在地上哭。最后实在没了气力,便耷拉着脑袋,嘴里咕咕噜噜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医生过来碰她的肩膀,说总比丢了性命强。

小茵左边的胳膊只剩了半截,她要是不扭头看那一大团紧裹着的纱布,感觉不出自己少了什么。

“别忘了找大夫要。”小茵嘱咐她妈。

小茵的妈便哭着对医生说:“我们得把它带回家,死的时候得有全尸。”医生皱眉,然后扔给她几张表格。

回家好几天了,小茵还是时而觉得自己原先左手所在的地方一阵疼一阵痒。她妈除了做饭睡觉就是哭,小茵嫌烦,就索性把自己关在屋里,等着夜幕降临的时候好对着窗外发呆。

王阿姨来探望过一次,还没等小茵的妈哭个尽兴,就吓吓唧唧地走了。

一晚,小茵看到街边的枯树杈上挂起了彩灯,才意识到应该是快过年了。她想着是不是要提醒她妈好歹买个福字贴在门上,但仅想想便作罢了。

鞭炮噼里啪啦昼夜不停地响,街上张灯结彩,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小茵的妈不在家,房子里却丝毫未显得安宁。

小茵走出自己的房间,拉开厨房里的冰箱,蹲在地上,费力地取出被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那节断肢。她将它揽进怀里抱紧,想用自己微薄的体温除去上面的冰霜。

门外楼道里有人在大声地相互问候,继而寒暄,伴着孩童跑动嬉闹的声响。

小茵用脸抚着臂弯中逐渐变得湿软的肉块,想起那个遥远的夏天。

那时,她偷偷在粪坑里产下一个孩子。她始终庆幸那孩子永远也不会像它父亲那般在哭泣时用手背掩住鼻子。

慢慢融化的冰霜浸透了小茵的前胸,她倍感自己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一位母亲,心中不免生出暖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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