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我照例正月之前就返回了家。我的年岁渐长,父母没有可以跟我多说的,他们远远的被这个时代抛下,亦被我抛下。我裹挟在迅猛中,回到家,本分而安宁的端着茶,看些窗前一年未见的街巷。
年关将近了。
一、老汤的女人
2008年过年的时候,我看到老汤有一辆人力三轮车,蓝色的、脚踩的。
每过几天,他就踩着三轮车驮着数袋面粉,后面坐着他的老婆。
老汤的车是必要经过邻里的家家户户的,但凡有主妇恰好立在门口,看到老汤夫妻俩,就必然要侧目,然后不自觉转过头去。我第一次看到,也恍如避嫌般移开了目光。
老汤的老婆嗓门非常大,笑起来似乎能震撼整条街巷。
但这个不是大家或积聚或回避目光的理由。
老汤的老婆是日常生活中能见到的、最胖最胖的女人。
她已经基本不能行走。200斤的肉体对于她的膝盖是个沉重的负担,每走一步,这些积雪般松软的、易坠的层层叠叠就在疯狂的磨砺她的膝盖,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老汤的女人坐在老汤磨出来的面粉上、老汤骑着蓝色的人力三轮车载着沉重的老婆和面粉,一个是他的生计,一个是他的生活。他时常要喘气,才能爬上那些缓坡。
他的女人虽然肥胖,但是喜欢笑。每每老汤骑车遇到石头绊着车轮,他的女人就在后边大声的笑起来,整各前行的道路都沉没载着这个笑声里。老汤也会跟着笑。
2012年的夏天,老汤的老婆死了。
母亲告诉我,她太胖了、天又太热,故没有熬过连续40度的高温。据说,她无法呼吸。
尽管万物互联、尽管国富民安,但是在某些地方、在某些家庭,热死人这样的事情还是可以发生,人们也只是点点头、唏嘘,并不很记得、以后更谈不上忘记。
2013年春节的时候,老汤有一辆电动三轮车,有点高,和他的身高很不般配。
老汤续弦了一个新老婆。
这个老婆不胖,很瘦,个子比老汤要矮。兴许老汤是吸取了前一次的经验。
磨面粉的老汤照旧日夜劳作,区在那个破旧的棚屋,这个地方曾经有过一个老婆、也死过一个老婆,现在他和自己的新老婆依然住在这里。
对于穷人来说,避讳和顾忌是鞭长莫及的小事。
新老婆坐在老汤的电动车上,扶着身下的面粉,车子开的很快,她总是抿着唇。风吹起来的时候她连眼睛也闭上了。新老婆是极其安静的。
老汤整个人亦轻松了很多,他看起来60岁,但实际或许不到50,岁月染白他的头发、压垮他的脊梁,他永久的苍老了,不可能再骑车驮面粉了,尽管他的女人轻了很多。
老汤和新老婆不可能生育小孩了,他们养了两条狗,很凶的那种小狗,脏兮兮的、毛发杂乱成一个个小揪揪遮住了眼睛。可神奇的是,每每有人一靠近老汤家的窝棚,狗就机敏的大叫。
狗一叫,整条街巷都可以听到。
二、流浪汉的朋友
有一个人,活了20年一直没有老。
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一个流浪汉。
热的时候,他身穿一个灰色的短袖,拖着老长的毛边。冷的时候,他会短袖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毛衣,再冷的时候,他就不出来了。过年的时候,嫌少见他,他本不需要过年。
他天天一个人,垂着头,极其缓慢的踱步走着。他知道自己不体面的衣着会吸引家家户户的狗,故他把脚步放慢,混淆狗的认知,避免被追赶。
他没有剪过头发,黑色的一缕缕乱发散下来,遮挡着视线,不知他怎么看清路。
某天,流浪汉的身边突然多了一条狗。
一条流浪狗。
流浪汉用一条脏兮兮的铁链串着那条狗,没有很用力的拉扯过,狗都很乖巧的贴服着流浪汉,一人一狗走的都是很慢,极其优雅,像是偏要虚度这漫漫的时光。
后来某一天,狗不见了。
流浪汉复又一个人。独自的走。
贫穷的时候,连狗都不配有。
今年,我返家的时候本是冰雪消融的时候,并不是很冷,他本该出来觅食,但是,流浪汉也不见了。
他不可能是老死的,20年来他根本没有老过一丝一毫。
贫穷的人,连苍老的机会都没有。
三、废品、男孩子、生日
每年过年,总有一个老奶奶在街巷里嚎哭,嚎哭他儿子二婚的老婆不把孙子带回来,嚎哭自己丈夫死得早,嚎哭对孙儿的想念。
他家就在我家隔壁,每每在喜庆的时候听到这凄厉的声音,我都烦不胜烦。
老奶奶曾经有个脾气很好的老伴,是收废品的。慈祥、勤快。
60岁生日的时候,所有的亲戚都来给老爷爷祝寿。
老爷爷喝多酒、犯了脑溢血,送不及医院,去世了。
老奶奶曾经有一对儿子儿媳、还有个孙子。老奶奶的儿子性格像她,她的孙儿像她儿子。
老奶奶和儿媳过不去,就像世界上大多数婆媳一样。孙儿拿了别人的球回家玩,儿媳教育儿子不要这样做,老奶奶小碎步跑出来,骂被拿球的姑娘。
“你这么小气干嘛?他也就是玩玩。你看他现在被他妈骂的。”
老奶奶时常埋怨儿子、取了个怪脾气的老婆。
后来儿子儿媳离婚了,儿子另外娶了个老婆。
有些人,是不能断老婆的、不管什么样的老婆。
新儿媳没给老奶奶一决胜负的机会,夫妻俩直接带着老奶奶的孙儿离开了几十年的家,另辟了天地。
从此,老奶奶就必须开始思念她的孙儿了,年关的时候尤其浓烈。
她想念的这个孙儿最大的乐趣就是偷看妇女洗澡。这个眼睛稍微有些歪斜的男孩子,在夏日的夜晚里,静悄悄的趴在邻居家的厕所外面,只待击打地面的水声传来。他知道如何辨别窗子是否上锁、窗纸是否为透明。掌握了这些本领,他就猫在固定的几家窗户外面,意淫着隔壁家的阿姨。
这个男孩子,14岁。
他在学业上从来都是问号,但是在这项行为上,却展示了非同一般的智慧。
这个男孩子从来都不会固定的选择一家来偷窥,这样太容易被发现了。他换着来,并能做到随机应变。
终于有一天,他一时失误,弄出来声响,而恰好那一刹那,主妇关上了水,于是那细微的声响变尤其的大,主妇大声尖叫。他仓皇跑走。
本来不知道是他。
被偷窥主妇的男人提着棍子,在街巷里走来走去,男孩子不敢回家,只能待在外边。后来,男人终于泄了火气,就此歇手。男孩子终于敢回家,轻手轻脚去开门,奈何他奶奶凌厉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子来回摆动,仿佛重播了好几遍。
“死小子,你怎么出去了这么久?”
一句话、反反复复的一句话。
男孩子估计是吓死了,也不敢吱声,默默锁了门。
第二天,所有的主妇都换了卫生间的窗户锁和贴纸,防守的密不透风。
她们也不直楞楞的跑去兴师问罪。毕竟,被偷窥也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是,从此往后,她们提到那个男孩子,就说“那个神经病”、“那个傻子”。
她们不会称“那个流氓”。因为这样说,等于承认自己被偷窥了,承认自己被一个14岁的男孩子占了便宜。
男孩子后来再也没有回到这个收废品的家。
尽管,他就在这里长大。并且,在诸多长大的方式里选了那么一种。
今年春节前,我看到老奶奶戴着一个红黑相间的帽子慢慢的走,她的眼神对上了我的,但是我却看不清。窗玻璃太脏加上我的近视眼,我只能看到她慢慢的踱步,走过去。
这是她孙儿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