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篇 | 羊的命就是她的命

在侦查员之前,我是一名刑事技术员。

我勘查过各种各样的犯罪现场,特别是命案现场,有的尸体高度腐败,蚊蝇争相食之;有的尸体面部被砍成肉酱,半截下巴不翼而飞;有的现场血液飞溅,喷溅的血液在白色的墙壁上装点了一副扇形图;有的现场打斗痕迹惨烈,尸体飘在冷水中发白僵硬。

我从来没有动容过。从法律的角度说,人和尸是两个概念,面对尸,无论情状再惨烈,我也只是站在法理的角度,平静地通过尸体分析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我深知在犯罪现场,不能掺杂个人情感,任何一念的主观情感,都可能导致案件的误判。

可是,当我面对十六只羊的内脏,却泪雨滂沱。

那天,我接到一个现场勘查的任务,一农户家中十六只羊被盗。农村盗窃耕牛、生猪、粮食的案件并不鲜见,所以我并没有过多准备,提上现场勘察包就和侦查员一起奔赴了现场。

现场位于芦集乡一个偏远的村子,下了水泥公路还要走上一段泥泞的土路,在当地派出所民警的指引下,我终于赶到了现场。

那是一片废弃的老宅院落,临近中午,并无一处炊烟升起。随着新农村的建设,村民大都搬到邻近公路边的新房子里。突兀在眼前的这片老宅在风雨的侵蚀下挺不过多长时间了,门板上是斑驳的漆痕,土围墙已然坍塌,如同年华老去的美人,无心打点自己的妆容,只是在万般寂寥中数着所剩无几的岁月。

没有找到受害人,在村支书的见证下,我开始了现场勘查工作。中心现场位于老宅院子西南角的羊圈里,羊圈内充斥着羊膻味、羊粪臭味以及浓烈的血腥味。我弓着腰钻进羊圈,按照先外围后中心的顺序对羊圈勘查着。这个现场和往常的盗窃现场不同,通过勘查发现,有两名以上的犯罪分子在羊圈中将山羊当场宰杀,去除内脏之后抬上机动三轮车离开。

十六只山羊的内脏,其中的六只还只是羔羊,肠子、胆、脾等器官混在一起,泡在羊圈的血泊里。我似乎听到了软弱的羊群的嘶叫,但它们没有反抗,而是挤在一起,等待发亮的匕首刺进喉头,夺去它们的生命。或许是因为无处躲避,于是无一幸免。

围绕整个宅子发现了三条重要线索:东边的院墙上开了一个大洞,通往上房的电话线被剪断,上房门外的门拴上挂着一根断开的铁丝。我似乎听到了受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犯罪分子将门拴用铁丝拧住,把受害人困在上房内,剪掉电话线,使受害人无法报警求救。受害人就那么倚着门一边疯狂拍打一边哭喊,犯罪分子则肆无忌惮地在作案现场宰杀山羊,然后从容离开。或许是因为无力反抗,于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勘查外围足迹的时候,我在与宅子隔了一个水泡子的对面荒草丛中发现了受害人。她穿着破旧的衣服埋头在草丛里,整个人跟枯草一个颜色。她口中还有微弱的呜咽声,那是她最后的气力。

村长介绍说,她的男人找了小三住进了临街的新房子,而她则被驱赶到这废弃的老宅子里。家中的耕地全被男人占去,而她以养羊为生。羊是村里争取的扶贫养殖贷款买来养起来的,贷款来年就会到期。她才四十岁的年龄,却头发花白,已如一个老妈妈一般。

我问村长,为什么她不到妇联部门去反映。村长说,她不愿意为难自己的丈夫。

村长拉着我的手嘱咐道:羊的命就是她的命,你们一定要想办法破案啊!

是的,羊的命就是她的命,她把她的命和羊的命连在了一起。我再去看她,她便如那些犯罪分子手底下的漏网之羊,蜷缩着逃避这个世界,却又因为内心的悲伤和愤怒而全身战栗抖动。一阵瑟瑟寒风,枯草无奈在风中沉浮,而她呜咽声终于歇息。她睁开模糊的双眼,村长、侦查员、派出所民警和我,似乎都不在她的视线里,她的眼里,还剩下什么?

我再次回到充满粪便和血水的羊圈,闭上眼凭空想象她和羊群相依为命的快乐日子,春天她赶着羊去吃草,夏天她坐在树荫下看羊在水泡子里游泳,秋天她储备了满圈的干草,冬天她为出生的羔羊喂豆奶粉,她和羊有着一样的命,她和羊分明是同类。

那一年,我向局长递上申请,申请做一名侦查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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