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住人口超过2100万的北京,有那么一群外来务工的年轻人。他们没有城市户口,文化水平不高,大多居住在五环以外。他们为城市贡献了一份繁华,却享受不到这个城市的奢侈。他们在狭小的空间忍受着漂泊的孤独,究竟是为了什么?
——题记
离家出走的农村姑娘
秀丽来到北京的那天,十八岁生日刚过。母亲生她的时候也是十八岁,当年这在他们的村子里算是晚婚晚育的。村里人普遍结婚早,十六七岁就摆酒也不是新闻,只不过等个几年才去领证,或者等到生了儿子才去领证。秀丽是她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她刚出生的时候父亲想把她送走,再生一个儿子。但母亲死活不同意,就把她留下了。过了两年,家里经济条件有了改善,开了一家小店,又生了一个弟弟。
秀丽高中毕业以后,父亲去南方打工,她就在家里帮母亲看店。村里王大妈经常来店里买东西,就想给秀丽说媒:“你也年纪不小了,你妈这么大都有你了。”秀丽反驳:“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还想去北京呢。”王大妈撇撇嘴:“哎呦喂姑奶奶,你去北京能干啥?给人端盘子、当保姆?我家侄女儿就是非要出去打工,最后被人骗了又跑回来,还不是叫我给介绍的对象。现在孩子都三岁了,再也不说要出去了。”
王大妈这番话更坚定了秀丽要去北京的决心。昔日同学里面,也有不少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的,有的已经在城市里开了自己的小店。十八岁生日第二天,她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和同乡的小杰一起去了北京。母亲一直觉得小杰不是老实人,怕她被骗了。秀丽嗤之以鼻,觉得所谓“老实人”只能老死在村里。
十九岁的小杰已经在北京送了一年快递,消息很灵通,到北京以后,他把秀丽介绍去通州的一家发廊学理发。小杰对她有意思,这谁都看得出来。他打算在北京挣几年钱就回县城买房,但秀丽根本不想回去。北京让她大开眼界,虽然商场里的衣服她都买不起,但光是看看就觉得很有劲。
秀丽的“第一桶金”
秀丽不爱念书,但是人机灵,学东西快。在洗发店给人洗了一个月的头,她也接触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一个互联网公司小领导,30岁出头,自称亮哥。亮哥几年前来北漂,赶上互联网创业热潮,获得了一笔天使投资,现在事业小有起色,准备在通州买个二手房。他劝秀丽不如去学个编程,出来了可以去他们公司,工资可比洗头高多了。秀丽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学这么高级的玩意儿。亮哥给他看了一篇微信公众号上的文章,是一个互联网行业大佬写自己老婆的。大佬的老婆就是农村出来的,后来在培训班里学的计算机,干了几年自己创业,现在年薪百万。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互联网行业吗?”亮哥特别能侃,“北京这个地方,有的是大学生,有的是名牌大学生。像我们这样没有资源没有背景的人,进不了国企,也考不上公务员。但互联网行业不一样,互联网不看学历,不看出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么多程序员都是农村出来的,小时候家里穷得住茅草房子,但来北京就改变了命运。现在他们月入两三万,买了房,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手机游戏你玩吗?我们就是做的这个。写代码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术,学几个月,高中生都会做。你这么聪明,报个班一学就会。”
亮哥这一番话说的秀丽心动不已。但她刚来北京不久,哪儿来的钱去参加培训?何况自己真的能学会吗?亮哥说不要紧,他认识一个朋友在做这种编程培训,她可以先去试听一下。
秀丽有些心动,拿出自己第一个月工资攒下的一点钱,又找小杰借了点,去计算机培训学校报了个名。学了没多长时间,她就到亮哥公司里上班了。亮哥在自己租住的小区里给秀丽租了三居室里的一个次卧。还了小杰的钱,秀丽就成了亮哥的女朋友。
所谓的爱情
从刚来北京时住的女生床位搬到三居室,秀丽觉得自己离梦想又更近了一步。租给她房子的是个二房东,一个三十多岁的独身女人,看她的眼神一直怪怪的。二房东从来不上班,据说是搞设计的,平常不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大部分时候都在客厅,把电视声音放的很大。自从秀丽成了“白领”,又从以前住的地方搬了出去,以前的小姐妹就和她疏远了。上班不久,公司搬到了北五环,亮哥也跟着搬了过去,而秀丽住在的地方靠近东六环,她每天上下班要花将近四个小时,有时候还要加班,回家吃完晚饭什么都不想干了,客厅里的电视也常年被二房东霸占,她唯一的娱乐就是瘫倒在床上打游戏。
北京很大很精彩,但没人陪她去玩去逛,她慢慢也懒得跑十几公里进城了。眼看到了冬天,亮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秀丽愈发孤独。
从家里跑出来以后,秀丽就没有敢和母亲联系,只是给弟弟发微信汇报行踪。听弟弟说,她和小杰走了以后周围邻居各种闲言碎语,母亲都气病了,赌气说走了就不要回来。弟弟让她先避一避,等他考上北京的大学来投奔她。秀丽很感动,心想自己一定要在北京站住脚。
在游戏公司干了两个月,秀丽也开始给家里寄钱了,但母亲还是不理她。原来是小杰在背后散布谣言,说她在北京傍上了大款。秀丽气不过,找小杰理论。但小杰振振有词地说,“我说的有错吗?就凭你,在北京连个大专学历都没有,不是给人家当二奶,有公司会要你去当白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秀丽羞愤难当,骂了一通就把他拉黑了。
岂料还真给小杰说中。秀丽发现亮哥其实有妻子,是年底的事情——亮哥的妻子一直在老家带孩子。秀丽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亮哥跑来找她,说他和老婆多年分居,感情早就淡了,现在没离婚都是为了孩子,秀丽才是他的真爱。想到王大妈和小杰先前说过的话,秀丽情绪激动,坚持必须跟亮哥分手,她马上搬出去。
这么一闹都被二房东听到了,秀丽觉得没脸见人,隔天就搬了出去,租了附近小区四居室里一个七八平米的隔断间。她想到公司的人很可能都知道亮哥是有老婆的,就没脸再去上班了——反正上班不到三个月,她也还没转正。
野百合是否会有春天
北京的冬天比村子里还冷,这次租的隔断连暖气都没有,秀丽买了个电热毯,天天缩在床上上网,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孤独,合租室友一个回老家了,一个屋子里没人,还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整整两周身边都没有人跟她说话。她这才发现,自己在北京连个朋友都没了,哪怕就这样在出租屋里死了,也没有人会管。马上就要过春节了,她一事无成,也没脸回家。更糟的是,新租的隔断间属于违建,有一天她出去倒垃圾,才发现电梯间贴了通知,要求这栋楼内的租户三天之内搬走。
人生头一次,她体会到了什么是“走投无路”。气温已经接近零下十度,她在小区里捡了一件别人丢的羽绒服,为此还差点和一起翻垃圾的老太太打起来。但衣服很旧了,并不怎么保暖。周围的房租跟着涨了起来,秀丽手头的钱还不够交押金,只好收拾了行李暂时住在一个志愿者提供的临时住所。十个进城务工的姑娘挤在一间小屋里,好多人拿着大包小包来的,十几平米的屋子几乎没有个下脚的地方。秀丽仿佛又回到了刚来北京的那一天,但那时候还有小杰帮衬,现在她只能一个人重新开始了。
没有想到的是,听说北京最近发生的事,弟弟竟然自己跑来找她。弟弟刚放寒假,这是第一次自己坐火车出门,以前他从没来过北京,也搞不清楚方向,从地铁出来就傻眼了,拼了个黑车走了好远才找到姐姐住的地方。他有点不敢相信姐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的,她给自己描述过北京的种种繁华,但郊区这块地方看起来并没有比自己村子里好多少啊?
弟弟还给秀丽带来了800块钱。“姐,看你都成啥样了!你转给我的钱妈都没要,我走的时候刚取出来,路上买火车票啥的用了200多,剩下你先拿着吧。”秀丽眼圈红了,对弟弟说她一定会再找一份工作,哪怕是还去发廊洗头,也要在北京留下来。
原载于《中国青年》2017年第23期,此处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