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孙绪真都在匀速地书写作业,不经过大脑思考,也没有一丝动力。从小学开始,同班的穆芷善就一直存在于孙绪真周围,而此时此刻却又忽然出现,她总是这样,带着突如其来的惊喜出其不意地降临在他身边。不太记得别的感官,但她爱笑的眼睛始终有着诉说不完的欢乐,猫尾似的眉毛充满灵性,却又让旁人难以猜测自己的心思。这时,再想着她的脸就和电影里定格的特写镜头一样,也许就是因为这般永恒的画面才是电影真正的魅力所在。
吃过晚饭,孙绪真淋浴一番后换上干爽的短袖,下楼没走多远便碰见了韦伯,他正抱着一大束鲜花。
“终于要出来见见外面的世界了?”
“还没到审判日吗?”
“你知道的,”韦伯略有失望地说,“我们请了律师。”
“那还得活下去了。”
“可不是嘛。噢,对了。”韦伯喜逐颜开地说,由于兴奋脸上的皱纹呈波浪状上扬,“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馒头生了!”
“什么时候?”
“大概有一个星期了吧。”
“真是太棒了。”
“一窝狗崽子,想上来看看它们么?”
“真的吗?可是,”孙绪真表达出自己的歉意,“已经跟同学约好了,所以……”
“噢——”韦伯脸上生动的皱纹把惊讶的表情揉捏地更加夸张。
“带我向馒头问好。”
“等等,”韦伯抽出一支形如高脚杯的白花不由分说地塞进孙绪真怀里,“不用谢。”
“这是什么?”
“海芋。”
“……”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金缕衣》杜秋娘。”
“不错的官方回答。”
“还没开学,所以——别这样。”
“有压力?”
“还好。”
“别有压力,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很可爱的。”
“呃——你怎么知道是个女生?”
韦伯故作惊讶地摊开双手,撇着嘴然后指了指孙绪真怀里的海芋,“你并没有拒绝啊。”
奶油色的独瓣花呈螺旋状卷曲,似乎将所有的香与甜都酝酿其中,底部和花茎的连接处呈现着淡黄到浅绿的过渡。公园距伊丽莎白大致有个二十分钟的路程,依傍着宽阔的河流也算是岩城的地标。晚上七点半,浅灰色的絮状物在天边凝聚,大有蔓延之势,孙绪真准时出现在公园门口,分秒不差。垂下握花的手臂又将其捧在胸前,总有人在注意自己,他这样想于是转身背向公园,那里的人稍多。饭后的时光轻松散漫,而此时室外温度也有所下降,忙碌工作了一整天的市民也愿意来到公园寻得一丝闲暇。入口处,三三两两的人们以家庭为主要单位,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哎哎,”她从正面出现,从他恍神的意识里出现,两条眉毛似芦苇草般随风摇曳,“等急了吧。”
“没,没。”
“既然这样,那就进去吧。”
“好。”
既然如此,那就说些什么吧。在树荫的遮蔽下,公园里纵横交错的道路将游人分流,四人并排的道路变成两人行走的支路,进而又延绵为蜿蜒曲折的小路,仅供一人通过。孙绪真殷切地希望穆芷善能开口询问有关海芋花的信息,可她只管自己昂首阔步地前进,全然不顾后面的人是否能跟上自己的步伐。他俩一直往里走,避开散步的人群,来到郁郁葱葱的竹林间。穆芷善穿着淡蓝色的牛仔短裙,白色T恤上印着银色骷髅头和“I hate myself for loving you”。她甩手阔步地走在前面活力十足,东跳跳西蹦蹦宛如灵敏的蜻蜓。
茂盛的竹叶遮蔽了灰色的天空,使得这里更加阴暗。太阳不知沉到哪里去了,仿佛头顶升起是月亮,把天空染得和它一样灰白。几坨黢黑的乌云也粘在上面,就要伸出湿漉漉的触手来了。闷热的天气令汗水无处可流,全都黏在滑溜溜的皮肤上。竹林间有好几个地方都有着四四方方的石桌和石凳,这些人造的作品锋利坚硬,实在是大煞风景。说是便于游人歇息,其实也没谁愿意坐下。又脏又差,周围又尽是些稀泥和堆积的烂叶。石桌和石凳间结着破烂的蛛网,蛛丝被尘土裹得又粗又重,却又不肯轻易断掉。有时候,还会看见蜈蚣一样的节肢动物从鞋边爬过,仿佛是在滑行一般。越往里面走,竹叶就越发呈现出一种浆糊般的暗绿色,可能是和生长的土壤有关。而一旁的水沟,更是黑得不知深浅。墨汁似的水面不时由蚊虫叮咬出一些波纹,这是它仅有的生机,苟延残喘般证明自己的存在。即使这样,透过竹林吹来的热风,也没能抵达水面。一粒石子落入水中,闷声不响地被黑暗吞噬。
孙绪真跟在穆芷善身后,静静地看着这死气沉沉的景象,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一个样。他是不愿出来的,即使是现在仍纠结于为什么会答应穆芷善。不善言辞的他总感觉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些距离,说话也没那么干脆。欲言又止,就是这种情况。有太多的话被挡在一堵高墙后面,他是想她的,但放假后从没主动哪怕打过一次的电话。总是先听见穆芷善的声音,孙绪真也习惯了这样。谈话间,总是要刻意避开太多东西,避开丁裕家,避开雷振铭,避开高一四班。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不得不仓促的结束。这令孙绪真很痛苦,过去不敢去看,现在又是迷惘彷徨。
“那么,”走出竹林,穆芷善忽然止住脚步,释然地微笑道,“就把花栽在这儿吧。”
“什么?”孙绪真也停了下来,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绿地,疯长的杂草无边无尽。“什么?”他说。
“就把花栽在这吧。”
“你想把花栽在这儿?”
“这儿多好啊,自然的样子,没有修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赚钱的东西。”
“这花,”孙绪真低头望了眼海芋,“栽在这儿,怕是活不了吧。”
“活不了吗?”
“估计活不了。”
“那我们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
“对,换个地方。”
“还在公园里?”
“在公园里的其它地方。”
“这花,”孙绪真赶紧说道,“不是用来栽的。”
“不是用来栽的?”穆芷善微蹙额头,猫尾似的眉毛便活了过来,“不是用来栽的,那你带来干吗?”
这下可轮到孙绪真语塞了,他一字不落地解释道,“这花是韦伯种的,一个老头,他也住在华茜街的伊丽莎白。夏天正是花开的季节,他让我带来给你,送给你。”
“韦伯?”
“啊哈,就像我刚才说的……”
“他是间谍或特工吗?”
“什么?”孙绪真瞪大了眼睛惊异地说,“不,他是个退休的老干部。”
“那他退休前是间谍或特工吗?”
“天呐,你这想法是从哪儿来的?”
“韦伯,Web,这听上去像是个代号。”
“什么?”
“他认识我吗?”穆芷善自信满满地说。
“不。”
“那我认识他吗?”
“也不。”
“那么,”她拨弄着花瓣,脸落下狡黠的笑容,“能请你解释下,为什么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会送花给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呢?”
“呃——”
“难道他是杀手?或者有更大的阴谋……”
“是我要送给你的。”孙绪真果断地说。
“这么好看的花是你送给我的?”穆芷善机灵地追问道。
“这么好看的花是我送给你的。”
“谢谢,”鼻尖轻触海芋,她的笑容竟变得清纯恬静,“谢谢你,绪真。”
“不用客气。”
“哎哎,这是什么花?”
“海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