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 那个永远22岁的男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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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奔赴撒哈拉


1

“靠,什么破学校,这不忽悠人!”老邓把行李扔到下铺,怒气冲冲地说。

猫涛躺在他斜对面的双人床,望着天花板发呆。看来被学校骗的,不止我一人,他心里想。

几个月前,猫涛高考发挥失常,经调剂来到这所不知名的司法学校。学校对外宣称,每年毕业生都很抢手,定向分配到“公、检、法”系统。直至入学当天,才被告知没有包分配,四年后依然得参加公务员考试。

老邓的父母亲都是公务员,姐姐是律师。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律师,即使高考成绩不错,依然选了这所学校。

他们412宿舍共八人,有七个人奔着公务员而去。除了猫涛的下铺,那个被唤做“菜头”的男同学。

菜头本姓“蔡”,是一位来自农村的小伙子。他的身材瘦小,皮肤黝黑,整天胡子拉茬,打扮得土里土气,走起路大摇大摆,俨然一个包工头。舍友笑他“蔡工头”,但他嫌外号太招摇,故意省了中间字,用谐音“菜头”。

菜头来自单亲家庭,母亲是个农民,辛苦将几个子女拉扯大。最大的姐姐早早出外打工,供他大学的一切费用。在学校,尽管他不讲究打扮,但对吃食并不节俭,每晚必吃宵夜。所以,隔一段时间,他便吵着叫姐姐汇钱。

为此,老邓常常笑话他,说他是个没断奶的娃,是光吃不长肉的吸血鬼。

“不,是吸血毛猴!”猫涛从上铺探下头补刀。

面对批评,菜头也不在意,淡定地朝他们竖起中指。

2

在宿舍,菜头是道奇特的风景线。

他隔几天刮一次胡子,穿皮鞋但不穿袜子。回到宿舍,他喜欢翘二郎腿,抠脚丫,脏衣服要泡一个礼拜。他那小小的床上,放着口盅牙刷、书本铅笔、还有换洗衣服,显得凌乱不堪。不止一次,身为宿舍长的老邓,语重心长地提醒他要注意个人卫生,但都被当做耳边风。

有一次下了晚自习,教务处主任巡视宿舍区。她是一个有洁癖的老女人,路过菜头宿舍门口时,一股难闻的气味从门外的塑料桶散发出来。俯下身子,她欲伸手往桶里捞,那异味往她鼻孔里钻。没忍住,她感到胃部翻滚,呕出少许酸水。

第二天,老邓被叫去教务处狠狠批了一顿。尽管他恼羞成怒,心里嚷着要找菜头算账。但最后自己交了书面检讨,没供出菜头这个“真凶”。

从教务处刚回到宿舍门口,他发现脏衣服竟然不见了,满屋子飘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还是他最喜欢的水果味。不远的阳台,有刚晾上去的衣物。

知道他回来了,菜头半个身子探出蚊帐,将手中装香蕉干的袋子,使劲朝老邓那边晃了晃。

“老邓,送你。对不住了!”菜头低着头,眼睛不敢看他。

“啧啧啧,你小子学乖了。”老邓不好气地说,手刚伸到一半便改变主意,将其从蚊帐里拽了出来。

菜头有裸睡的习惯,等他缓过神,已暴露无遗。一眼望去,他那浓密的体毛,散布胸口、小腹,然后集中在双腿,像穿着一条黑色的毛裤。

“大胆泼猴!”老邓带头起哄,惹得其他人大笑不止。

菜头骂了句娘,捂住关键部位跳上床。于是,又多了个“泼猴”的外号。

月底卫生评比,412宿舍被抓了反面典型。在全年级师生面前,老邓念完满满两页纸检讨书。

3

菜头说过,他读大学是为了一纸文凭。回家找份安稳的工作,便是他的梦想。所以,他一直安分守己,掰着手指盼毕业。

有一次英语会考,班里的小混混知道菜头英语学得好,叫他帮忙作弊。菜头有些犯愁,左右为难:一来担心答应作弊,当场被抓;二来担心不答应作弊,怕得罪这帮人。

郁闷了几日,菜头想出一个办法,借了猫涛三百块,以庆祝生日为名请他们吃饭。

那是个冬夜,天寒地冻,满身酒气的菜头,晃晃悠悠地回到宿舍。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双人床剧烈地摇了几下,睡在上铺的猫涛以为地震,乍醒过来,冷冷的空气中,掺杂着刺鼻的白酒味。几分钟后,下铺传来“哇”的呕吐声,伴随着菜头的咳嗽声,全宿舍的人都被吵醒,他也睡意全无。

“怎么了?”老邓趿着拖鞋跑去开灯,猫涛披上大衣,顺着铁梯爬下来,脚跟却踩到一团粘糊糊、热乎乎的液体。

“草!”他脱口而出,嘴里嘀咕着“泼猴”,便抬手去掀蚊帐。

此时,菜头醉得不省人事。在酒气冲鼻的帐内,他压在棉被上,衣冠不整,皮鞋未脱,可是睡得很沉。透过昏暗的光线,猫涛发现他的上衣和裤子沾了些呕吐物,怕半夜着凉,便动手帮其换衣服。

当菜头的西裤被解开时,猫涛的手绕过他的腰背,在靠近屁股的位置,似乎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条件反射式地收回手,猫涛明显感到手心有汗。

以为是幻觉,他马上揉了揉眼睛,耳边响起菜头的鼾声。定了定神,他继续往下褪裤子。别看菜头瘦小,睡死了人也很沉,猫涛只得试图将其抱起。当右手探进菜头身后与床板间的空隙,那毛茸茸的东西还在,像是一根长满毛的粗鞭子,握在手里热乎乎的,还微微颤动。

尾巴?猫涛倒吸一口冷气,心也咚咚咚地跳,只见菜头侧转过身,一条黑色的尾巴,从半露的底裤中穿过,在他眼前轻轻晃动。

猫涛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此时耳边响起老邓的叫唤。胡乱扯过棉被,盖在菜头身上,他匆匆扭转过头,与老邓撞了个满怀。

“赶紧的,外面太黑,陪我出去弄点沙子。”老邓压低嗓子,朝猫涛使了眼色,却丝毫没发现他的异常。

走到门口,月色黯淡,冷风瑟瑟,猫涛摸了一把脖后,有种黏糊糊的感觉,一股凉气循着脊背往下冲。“那味真够呛!”老邓嘀咕着,听得猫涛心慌慌,想说些什么,又开不了口。

第二天,菜头睡到午饭时间起床,见到打着呵欠的老邓,霎时明白昨晚闯祸了。被老邓凶了几句,菜头扮了个鬼脸,一眨眼跑开了。

在第一饭堂的楼上,猫涛兀自坐着发呆,眼前的咖喱鸡肉饭,已看不到一丝热气。他一直回想确认,昨晚碰到那毛鞭似的东西,是否菜头的尾巴。尽管进化论说猴子是人类的祖先,网上也有人类“返古现象”的报道。可他仍不敢相信,身边有这样的人。除非,菜头亲口承认。

天亮时,他下来看了一下菜头,没有发现异常。或许,学习压力太大,昨晚是幻觉吧,他想。

“原来你在这呢。”猫涛听见有人在叫他,转身看到菜头捧着餐盘走过来。

坐到猫涛对面,菜头故意压低嗓门问:“想知道我怎么把那帮孙子摆平吗?”

“快说说!”猫涛装作很诧异,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他身后。

“我就说,我是个瘟神。父母算过命,和我太亲近的人,准没好事。”菜头说得有板有眼,唾沫星子飞溅,“那帮孙子还不信,我就搬出老邓检讨的事,说他就是我害的。他们被唬住了,将信将疑,再没人敢提作弊。”

“妈蛋,这酒总算没白喝。”菜头“吧唧吧唧”地啃着鸡腿,“你帮了我大忙,等收到生活费,再把钱还给你啊!”

说完,他转身跑去小卖部买饮料,说要请猫涛喝水,表示感谢。

对着菜头塌下去的屁股,猫涛挠头望得出神,之前想找他确认的念头,被生生咽了下去。

4

大二那年,菜头交往了一个唤作冰冰的妹子。她原是菜头一男老乡的网友。第一次见面,菜头陪着老乡一起,偏偏冰冰看上了菜头。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网友见着见着就归你了。”老邓听完菜头的显摆,打趣道。

“当心被你老乡灭了。”猫涛也揶揄他。

菜头歪着头,摊开双手,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412宿舍,冰冰来过两次,也不当自己外人。彼时,她已参加工作,娇滴滴的模样,很招异性喜欢。她有着长长的睫毛,电力十足的双眸,还有傲人的胸部,仿佛一枚行走的荷尔蒙,又像一朵妖艳的花。

交往一个月后,菜头突发急性阑尾炎,手术后需要住院治疗,冰冰便请了假过来照顾。

猫涛和老邓一起去医院探望菜头。在病房内,冰冰帮忙倒水搬凳,还不忘提醒他吃药。见她出去打饭,老邓握着菜头的手说:“女朋友对你不错,要好好珍惜呀。”

“那事还没办哪。馋得我啊!”菜头低声道,眼睛四下张望。

“妈蛋,都住院了还想这档事。”老邓狠狠给了他一拳,疼得菜头哇哇大叫。

出院那天刚好是周六,整个宿舍的人都在睡懒觉。

一大早,菜头就连续打了几通电话,终于被猫涛接通了。

“阿涛,我今天出院,那婆娘不见了。你能过来帮一下忙吗?”他有点哽咽地说。

后来菜头说,他父亲前几天赶来探望,随口说了些家里的窘况,冰冰知道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起消失的,还有菜头结束二十年处子之身的念头。

此后的一段时间,菜头的脸上阴云密布。突如其来的失恋,对他造成重击,不仅不听劝,还跟班里的小混混玩在一起,白天打瞌睡,晚上不归宿。

没有了菜头的宿舍,像是一锅煮不开的水。他一来,水就开了,温暖也随之到来。

在外混了几个晚上,菜头终究回了宿舍。他请猫涛和老邓下馆子喝酒,讲了前些天的心路历程,说他和小混混玩,是想怂恿他们教训那薄情的娘们。凭什么瞧不起人,难道穷就不配爱情了!可当那娘们哭成泪人,那时他却心软了。

“那晚我仗着酒劲,骂得她狗血淋头。她蹲在地上,不敢看我。我拽起她一只胳膊,刚想一拳下去,却见她晃了一下没站稳,双手死死搂住我的腰,然后哇地哭出声来。突然,眼前闪过小时候,我爸打我妈的场景,我立即乱了阵脚,下不了手,然后叫她滚蛋。

“后来想通了,打人是孬种干的。她并没有错,跟我在一起,迟早挨饿。我要替自己争气!”

讲完,菜头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瞬间,他那干瘪的脸涨得通红,待酒精散去,又恢复往日的枯黄。

菜头说,对于饥饿的滋味,他再清楚不过。当年读高中,为了节省开支,每天只吃两餐饭,晚上喝开水充饥。几年下来,他不仅长得瘦小,还患下胃病。所以,他一定要考上公务员,那样家人就能过上好日子,姐姐的压力也少一些。

那晚,菜头说了很久。老邓和猫涛静静地听着,都觉得他一夜长大。

5

此后一年,菜头起早摸黑,晨读晚习,还学会占座。图书馆和自习室,留下他勤奋的身影。熄灯后的厕所门口,无论酷暑严寒,总能见到昏暗灯光下一个小小的剪影,那是菜头捧着书本倚墙学习的画面。

去图书馆的次数渐多,甚至超过前几年,但他睡眠的时间日益缩短。以前总觉毕业遥遥无期,如今愈发觉得时间飞快。对曾被虚度的光阴,尽管有些懊悔,但他觉得还能补救。

受菜头影响,老邓也停止了抱怨。

心中充满希望时,世界也会为你让步。渐渐的,菜头的学习成绩有了起色,毕业当年的总成绩突飞猛进,一跃成为班级前十。模拟公务员考试的分数,也赶上了两位好兄弟的水平。

可是,老邓却变得闷闷不乐。私底下,他把实情告诉猫涛,说菜头入学体检显示,肝功能出了状况;如今他学得太猛了,又没睡够,怕会加重病情。自己的亲哥哥,就是因为肝病没的。担心菜头的身体状况,所以老邓一直对他照顾有加。

“我想叫他去医院看看,可谁愿意被别人说他有病呢?”老邓的声音有些发抖。

“放心吧,泼猴没心没肺的,肯定比我们老得慢。”猫涛忙不迭地安慰起来。

不幸的降临,总是那么猝不及防。毕业前的体能测验,菜头进行短跑考试,冲线后突然捂着肚子,昏倒在操场上。很快,他被送往医院,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校。

隔了一段时间,听班主任说他病得很重,需要休学治疗。恰逢毕业季,猫涛和老邓都在为各自的前程奔波。在菜头住院后,三人只见过一次面。

那是在国庆长假期间,当时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病情,化疗也偷走了他眼中的一些色彩。但他像自己没什么大碍似的,给我们讲一些很没品的笑话。

除了有些虚弱,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同。

“泼猴,你老老实实养病,宿舍的床铺帮你留着。”

“你们谁要就把床铺送给谁。”菜头咧开嘴笑,好像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状况。

6

毕业那年,猫涛当了一名律师助理,利用班余时间备战司法考试,而老邓已如愿考上邻市民警。可菜头,却与病魔做着殊死的斗争。

几个月后,一个自称是菜头姐姐的女人,打通了猫涛的电话。她说,菜头在一个月前离世,临终前仍惦记着欠下的钱,说要汇款给他。

担心有诈,猫涛把消息告诉了老邓,两人马上请了假,一起去往菜头的城市。

那一年,菜头22岁。

一个礼拜后,老邓和猫涛找到菜头的墓碑,巧的是冰冰也在。那天下了些小雨,青翠的山谷里只有狂风呼啸。

老邓说:“泼猴他多好呀,从今以后,就一直是22岁,不像我们,要慢慢老去。”

“他就是猴子派来的,现在又回去了。”猫涛附和着说,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模糊了双眼。

站在最前面的冰冰,眼泪像断了的线。她清楚地记得,见菜头最后一面的场景:她差一点摔倒,双手搂住菜头的腰间,冷不防摸到他腰后,一根粗硬的棍状物,像是动物的尾巴。

“哇”地一声,冰冰再次失声痛哭。

或许若干年后,菜头的样子,终将渐渐模糊,但有些记忆的种子,却深埋在他们心底,然后生根发芽,如获新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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