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暑假还剩一小半,村里正在丈量土地分田到户,父亲在田里忙着拉线牵线,现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声嘈杂如鼎沸。我轻轻走到父亲身边耳语了一番,父亲努力听着,喜悦渐上眉梢,然后用夸张的语调朗声说:“太好啦!你的那一份田就不要分了,让给别人吧!”仿佛是在发布胜利宣言,自豪到爆棚,顿时引来周围一片羡慕嫉妒的目光。
到学校报到大概是九月上旬,从家里坐车到安庆,再坐轮船到达芜湖已是下半夜,跟几个同乡临时歇在港务局票房大厅里等天亮。此时夜幕深重,路灯炽亮,街上少有人迹,偶尔有一两台机车轰鸣而过,然后又是幽寂。第一次出远门,远离家人,在这寂静陌生的异乡午夜,此时此刻,一股思乡之情从心底升起;不知故乡的父母此时是否已经醒着,此刻是否也在思念着独行异乡的孩子。
熬到八点多,学校接新生的大巴到了,心情抑制不住地美丽起来,即将与心中的神圣象牙塔倾情相遇了,如同去见一个久未谋面却心心相印的恋人一样。坐在车里,眼光扫描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繁华的城市风光,想象着即将的华丽的邂逅,热切期待的心就像斟满的酒杯,轻轻晃悠一下,甘冽的美酒就溢撒出来,浓郁的酒香满屋飘荡。奇怪的是,大巴穿过繁华的街道后,渐渐呈现在眼前的却是广袤的原野,点缀着些村庄,炊烟袅袅,安好祥和,如桃源;田里有劳作的农民和新栽的秧苗,田垄上有放牛的牧童和悠闲的吃着草的耕牛,像水彩画;牧童有没有吹牧笛,已经记不真切了;这一派田园风光,像极了陶渊明的诗境。但,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地方,我是属于都市的,我的学校不会是这样的!
摇着晃着,胡思乱想着,终于到达一个地方。门口立着不高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门柱,左右相对着,右边门柱上挂着一条竖匾,上书“芜湖师范专科学校”,白底黑字,鲁迅体;这确凿证实了我冥冥中的不祥。我不由得四下里观望起来,房子灰灰的,大多是平房,最高的楼房也就四层。学校没有围墙,校舍外就是农舍,穿梭着扛锄打耙的农夫,偶尔传来妇女孩童大呼小叫的声音,还有鸡叫狗吠,鸡犬相闻。一条废弃的灌溉渠穿校而过,杂草丛生,蚊萤飞舞,有些荒凉。有几方水塘,塘边石条上有正在浣洗的女生,塘里漂着碧绿茂盛的浮萍,岸边有枝条轻拂款款依依的垂柳。这几天江南一直下着小雨,地上湿淋淋的,石子铺就的路面贼亮贼亮的,还油滑滑的不好走。心中有些悲戚,看来命中注定就在这里熬了。远处传来了下课铃声,涌来了一群接站的高一级同系的学兄,帮着提行李领着报到,然后带到宿舍歇息。
宿舍在一个四合院里,是套间,里间住着高一级的学兄,我们新生住在外间,上下铺,极简陋。同学来自全省各地,还有少许外省学生,都方言特重,彼此尽量说着普通话,蹩足得很,听起来很吃力。老师也一样南腔北调的,上课忒累。白天还好,夜里醒来,听着周围此起彼伏陌生的呼吸声和刺耳的鼾声,睡不着觉,开始想家了。
父亲来信问我还要添置些什么,我想了半天,衣食无忧呀,每个月政府发给18元伙食费,够了,书籍簿册也不需要花钱买,师范生免费。衣物和生活日用品都是新购的,也不必增购。回信说,如果方便,想要一只老屋前茅草丛里曾经每天晚上伴我读书的土蝈蝈。
不久,一位在芜湖做手艺的族中长辈真把蝈蝈捎来了。这是一只紫壳青额的年轻蝈蝈,声音嫩嫩的。大概才会叫,叫上几声就要休息几分钟,像一个初上舞台的歌手,唱着唱着,把歌词忘了,想起来后接着唱。
蝈蝈住在一只精致的竹笼中。这笼子呈圆形,拳头大小,是用青竹的细篾编的,还有好看的菱形花纹,据父亲说这笼子是请镇头手艺最好的老篾匠编的,听说给我的,就没收钱。我捧着小笼子,看着笼里嚼草茎的小蝈蝈,听着蝈蝈的私语,像回到了家乡同家人闲扯家常一样,化解了浓浓的思念。
新生纪律特别严格,熄灯后不准讲话。但蝈蝈不懂这些,尤其在有月色的晚上,它脆亮的叫声整个四合院都能听见,“举头望明月”,“一夜乡心五处同”,难道蝈蝈也开始思乡了?莫非它也在思念故乡的兄弟姐妹们了?我敢说,蝈蝈叫时,很多来自他乡的同学都没有睡沉,不少人像我一样,思绪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与那仍没有脱贫的村庄连在了一起。
我担心有人会打小报告,告诉辅导员,于是蝈蝈一叫我就晃动挂竹笼的竿子,告诉它“这是大学堂,要有规矩”。后半夜夜深人静,我也进了梦乡,蝈蝈没人约束,就由着性子,或浅吟低唱,或嘹亮高歌,如歌如颂,如泣如诉,唱起了撩人心神的思乡的歌。
我担心同宿舍的人成为受害者,忐忑不安地替蝈蝈打掩护,在竹笼外套个纸盒子,以降低它的分贝。一天,我回到宿舍,纸盒子不见了,蝈蝈笼子挂在了向阳的竹竿上,里边还放了一朵金黄的南瓜花。第二天笼中多了笋瓜花,第三天多了吊瓜花,第四天多了青豆子。我有些恐慌,是谁放的呢?是谁惦记上我的蝈蝈呢?是好意还是歹意呢?正纳闷,同室的小祝诡秘地笑起来。
不几天,前楼的一个女生捧着几朵野花几个野果来了,她叫茹,是一个傲气十足的芜湖本地的同级女生。她是来借蝈蝈的,是受全宿舍同学的委托,请求借一星期的蝈蝈听,言辞颇恳切。说完还仪式十足地把一小包糖果和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据放在桌上,算是租金和证据吧,然后拎起笼子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一夜我和同室的人都睡得很烦躁,坐起来叙话时都说感到缺了点什么,小祝最后点破:少了蝈蝈的叫声。一星期后,我们全室的同学拿着字据去要蝈蝈,茹涎着脸央求着:“再借两天,两天行吧,就两天。”没有了一点傲慢的架子,看样子她们已与蝈蝈闪电式建立了感情。
女生宿舍楼上就是教工宿舍,辅导员就住在楼上,贼精贼精的,蝈蝈在这儿说不定有让辅导员听见的可能,我们把担心告诉了她们。两天后蝈蝈如期回到了我们宿舍。送蝈蝈的是茹全宿舍的八个女生,她们像送一个远行的亲人一样,红着眼睛与蝈蝈“拜拜”。
第三天,班长叫我到辅导员的办公室去。我心里一惊:“完啦!”
我把蝈蝈郑重地交给邻床的小凌,告诉他,关键的时候就把蝈蝈放到校园最高的一棵大槐树上,让它逃命。
辅导员在办公室等我,进门他忙递上一杯茶,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他拍拍我的肩说:找你帮个忙,把你那只蝈蝈放在离其他同学近一点的地方吧。昨晚没有听到它的歌声,有的同学反映一夜未眠。
辅导员还补充说:我也是安庆农村来的,听听蝈蝈的叫声心里舒服。我们研究了一个折中方案,把蝈蝈挂在两楼正中的高树上,让想家的人都能听到浓浓的乡音…
谨以此文致逝去的青春。
(后记:用这个题目,是临时起意,感觉能贴切表达对已经飘过的纯真青葱岁月的留恋和追忆。断:断除烦恼;舍:舍弃贪嗔;离:离于轮回。
这本来是佛家概念,人生在世,总有断不了,舍不掉,离不开,了知这一切,何必如此纠结呢?既然断不了,舍不掉,离不开,那就不要断,不要舍,不要离。告诉大家,当你觉得自己要去断、要去舍、要去离,接受断舍离的概念的时候,就说明你已经被物、被这个概念俘虏了,如果你没有想去断、舍、离,你就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