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叫黎月芬

今年回家过年的时候,听奶奶说了好几次她明年就八十了,按这个日子推算,那她应该是一九三九年生人。我们家年轻一辈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老人家也都不做寿,生日什么的都记不太清,所以自己到底是哪一年生的连奶奶也模糊了。

听她说,为了遵从太奶奶的意愿,她和爷爷十岁出头就结了婚,完婚她又回家住了很久。每逢爷爷家里(好像是富裕中农)有杀猪这种大事她就过来吃饭,吃完由大姑婆送回去。后来,太爷爷因为饥饿过度引起腹泻过世后,奶奶才算正式嫁过来。

那是一九四九年,她二十岁。

我不知道二十岁的奶奶是什么模样,家里一张老照片都没有。按道理,我记事后应该记得她的模样,但就是那时的样子我也一点都记不清了。仿佛她就一直是现在这样,头发是那样的,声音是那样的,身板也是那样的。

01

初次见面,人家大概都不会相信奶奶已经八十高寿了。她的头发只是灰白,声音还如洪钟,身板依旧硬朗。

老爸曾调侃小奶奶:“婶,看你和我妈的头发,人家一定会认为你比较年长的。”简直是得意无疑了。遗传的缘故吧,老爸五十多岁了头发也仍是很黑。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没有用过市面上卖的那种洗发水。她很少洗头,说常洗会把头洗轻了。每次洗都是拿出一块茶籽饼,用刀细细地削下一些饼屑,包在毛巾里,打了热水来,泡一会再在桶上拍一下,终于制成她真正的“洗发水”。我还记得,夏天的时候,她每次洗完头总是顺便把草帽的帽带洗干净,挂起来。

奶奶的头发长得慢,一年也剪不了几次,也许是天热的夏天剪一次,年前剪一次。她剪头发也不去镇上的理发店剪,总是小奶奶或二嫂得闲了,拿把剪刀解决。大概是觉得到了这样的年纪,美感什么的已无所谓了吧,短短的舒服就行。

奶奶的声音很洪亮,像王熙凤,先声夺人。有时在屋里,听到她在外面讲话,声音远远地传来,一听就认出了,中气十足。她不是那种说话会思前想后的人,想到什么竹筒倒豆子般哗啦啦就说出来了,铁定,利落,不留余地,配上响亮的声音,总让人感觉到一股精气神。这两三年来她的听力慢慢差了些,有时好像怕人家知道她听不到似的,一句话未完就抢在别人面前接话,仍是那样大声。当我们习惯性地用普通音量跟她说话,说了好几遍她都没听清时,她就会淡淡地说一句:我听力不行了,听不到了。

02

小时候,爸妈外出打工,我们跟着爷爷奶奶过,也算是留守儿童了。爷爷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大部分时间都在屋里给人家修理家电,屋里屋外的活全都落在奶奶肩上。那时候真穷啊。

我记得家里养过猪(养猪仔和老母猪,母猪配种的时候常得赶到别村去,产仔之后又是繁复的看护),一日三餐,一年四季,都是奶奶一个人伺候。每天晚上她都要把猪食准备好,番薯藤,牛皮菜,芥菜(冬天这些菜猪不够吃,我们还得去田里拔野菜,洗干净一担一担挑回来)……拿刀切好堆成堆,第二天早起后放进大锅里煮熟。奶奶通常起得很早,除了煮猪食,还得熬玉米粥。粥是一些给人,大半给猪,所以也要煮一大锅。我们上学早,等不及一大锅的玉米粥熬熟,所以通常还会给我们另煮,有时是用高压锅煮的红薯(如果是蒸,只需洗干净;如果是煮粥,洗干净后削皮切片和大米一起煮),有时是用隔夜饭煮的粥(偶尔打蛋煮鸡蛋粥,加油盐和姜葱等,但很少,我一直到现在都很爱吃),有时也煮面条。天气热的时候,其实也没什么。但如果是冬天,做这些真的太冷了,尤其是乡下的冬天,清晨总是寒气逼人。我后来想,真不知道奶奶是怎样一次次用手去触碰那冰凉的牛皮菜,怎样一次次伸手到桶里捞洗那些红薯的。

除了忙家务,地里的活也得顾上。每次过完年,就应该着手准备下地干活了。四分的旱地主要种玉米和黄豆。地有时是别人帮我们犁,比如小爷爷,他的地就在旁边;有时是奶奶自己,为此我们家也曾养过一头牛。地犁好之后,顺着开好的田槽间开撒玉米和黄豆种,抓一小撮肥料盖在种子上,再用锄头或双脚薄薄铺上一层土。每次我们荷锄下地干活,奶奶带着我们四个小孩,走在路上,人家说真像一个生产队啊。

水田当然也种。我们家里人口少,分到的田地不多。以前农业税还没取消,我们念书要交伙食费,又是一半交粮一半交钱。所以,那时常常问人家拿田来种,山脚水库下的,蚂蝗很多,贴着人的腿吸血,也种。从水秧到抛秧,都种过。购买种子,浸泡发芽,播种,护理,拔苗,插秧,喷药,放水,收割,冬藏,然后年复一年。想想吧,这种事她一个人不辞劳苦做了十几年,直到年逾古稀。

菜园里也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爱吃什么青菜,菜园里都种上了。油麦菜,白菜心,荷兰豆,芥菜,芥蓝,葱,蒜,香菜,韭菜……有时想想,大概她就是为了我们才那么努力地往前冲一刻不停吧,我们电话里随意一问,她都会记在心上,心心念念给我们准备着。她腌辣椒,做泡菜,尝试各种新东西,只为不断满足我们的口腹之欲。

03

经历过抗日,建国,饥荒,内乱,改革,她承受过最苦的,却一直不习惯享受好的。昔日岁月没有在她心里刻下印痕,她依然有活力,向前,操劳。也是近两年,年纪越大,身体渐衰,她开始停下田地里的活。但菜园种着,鸡还养着,过年的鸡肉总吃不完,鸡蛋总叫我们多带点。她有了更多的时间空出来,也不过是到隔壁四婆家,跟附近的老人闲聊,到点了就回家给爷爷做饭。

奶奶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大,说到开心处,仍是放声大笑。真羡慕她啊。

过年的时候,老爸给奶奶办了新的手机卡。要登记填名字的时候,我问:“你知道她的名字吗?”生活中几乎没用过她的名字啊,所以我才会如此愚蠢一问。“这话说的……”他在登记表填上:黎,月,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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