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乎

李梦初

如今的乡村,日常都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远没有过去热闹。尤其是深山之中,层峦叠嶂、林静水幽,乡村僻野便更显自然、清静、古朴。倘若身处其中,闻山涧之鸟鸣,无浮世之喧嚣,实在可谓自在。就因为这样,我喜欢去乡村走走,也因此认识了山里的一些朋友,知道了一些藏在山里的故事。

这个故事,大约发生在1903——1951年代之间,没有完整的情节,只有点滴的片段。它的主人公姓戴、名光。戴光曾经所在的村庄,过去叫西向村,现在还叫西向村。

西向村位于九岭山和幕埠山之间,地域是赣西北,古时候叫艾地,现在属铜鼓县。它的四面,大山郁郁葱葱,中间凹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盆地。沿山涧从里溪村翻山过去,人至山巅,眼前便豁然开朗,俯瞰山下,只见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屋舍依山傍水,宛若世外桃源。

桃源,大家都知道的,它是五柳先生笔下的乌托邦。西向村这个地方,俨然桃源之地,自然是吸引古人返乡归家,退隐归田的理想之国了。

我们无法想象,戴光所处的时代,这里是什么样子。从老辈人的口中得知,当年,村子背靠一座山,叫笔架山,山上长满了毛茸茸的尖栗子、又甜又脆的大青梨、彤红彤红的杨梅……而其它三面的山上,漫山遍野都是茶籽树。在这里,一年四季野果不断,家家都吃茶籽油。戴光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长大,而他的人生轨迹,却不过是私塾启蒙——外出求学——当工程师修公路——滇缅公路第三段段长——返乡——被枪毙。最主要的事迹是,他不仅自己不贪污,还嫉贪如仇,连亲弟弟贪污都不容忍,不放过。再后来,就是被镇压了。

在村民的口中,戴光的故事,虽然只是点点滴滴的传说,却有不少的精彩生动之处。他出身于地主之家,居住于偏远闭塞的深山之中。奇怪的是,在这个偏远闭塞的深山小村,历史上却出过十几位进士。戴光也沾染了山里的灵气。

年少时,戴光聪敏好学,爱读书,读着读着,就进省城了,就上国立中正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了。他也兼练武功。年少的戴光,或许是年轻气盛,而且还有些懵懂、莽撞、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可能自以为练就了一些武艺,于是不畏强者,勇于挑战。一次节假日回家,他听说本家的一位练武之人,属本家武功最高者,便很是不服。那天,戴光喝了一点酒,借着酒劲,居然找上门去挑衅。那人的确是武功极深。不说其它,光“洗膀功”就了得。所谓“洗膀功”,就是把双臂的骨头用铁锤锤粉碎了,然后用中草药治疗,熬汤洗膀子,直至恢复还原。此后,不管别人怎么狠敲猛打,他的手都不会再打坏了。戴光不知天高地厚,咚咚咚跑到他家要比武。那人当时在楼上,戴光沿楼梯上去。听说戴光来比武,那人说,不要比不要比,比不得的。那人很实在,比不得就是比不得。可戴光非要比,刹那间就出了手,一个猛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就滚下楼梯,昏了过去,差点死去了。

戴光的婚姻也是颇浪漫的。他的家乡紧邻修水县的山口,父母看上了一位大户人家的漂亮女子,给他订了亲。女子颇有新女性性格,爱读书。父母不让读,她就又哭又闹。长大了就束胸,束着胸读完中学又读师范。他们书信往来,只互寄了一张照片。后来,女子毕业了,她就女扮男装,徒步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去找他。他们就这样结了婚。再后来,他们生了三个儿子。

戴光修公路、当段长,可谓雷厉风行、秉公行事、不畏权势。在樟树修公路时,踩线测量,测得公路要经过一户大财主人家,戴光不管三七二十一,毫不犹豫就将中桩打到财主家的中厅,迅即就要按线路开工。在当时,那可是一户土豪呀!财主岂肯甘心!他自恃有财,手可通天,一纸书信将戴光告到省府。可是,那是抗战时期,修路是为了抗战,征地都是无偿的,没得商量。于是省长批曰,戴段长所签公路,逢山开山,遇水架桥,违令者,军法从事!

然而,戴光也是讲家族亲情的。他当段长,带去了不少家乡的“子弟兵”,除了两个亲弟弟,还有一些家族子弟。他让兄弟当包工头,让族兄弟做监工,或者搞测量。尽管如此,却并不影响他坚持原则,铁面无私。上头的任务压下来,工程必须在某时完成,他照样毫不留情下死命令:“某时某刻要是不完成,我毙了你们!”子弟兵丝毫不敢怠慢。据说,他的小弟轻浮浪荡。可能是因为有些权力,捞了些钱财,居然嫖赌逍遥。据族人回忆,那年头,戴光的小弟就在工地上用“海飞丝”洗头,平日里经常开着吉普车往省城跑,看戏,看电影,赌博,玩女人。他居然还敢克扣民工的工资,贪污,最大的一笔贪污款是三百个银元。戴光发现了,毫不留情,果断地将他开除,将他驱逐回了老家。

可是,抗战胜利了,戴光却突然带着妻子、儿子返乡了,回家了。回家不几年,他就被一声枪响,一命呜呼了。

很遗憾,戴光就这么死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首先我想到的,是我们的许多仁人先贤,其节操,其品格,往往是令人敬仰、值得光大的。我也想到了古时的归隐。曾经以为,归隐文化是隐士们淡泊名利、舍身全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还想到了华夏之人“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叶落归根”的思乡情结。自古至今,但凡是华夏子孙,无不是游子思归、妻子盼归、父母望归……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无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游子戴光——他应该是一位游子,就这样回到家乡来了。他究竟是哪年哪月返乡的?已经没有人说得清,但这不重要了。从他的人生轨迹来看,其经历并不算复杂,却又颇显辉煌。但是,他这样突然返乡,不仅出人意料,而且不可思议。据说,1938年开工的滇缅公路,从下关至畹町,全长547.8公里,分七段,他任第三段段长,虽然危险艰辛,随时有可能赴死,但他却义无反顾,不怕牺牲。他带去修滇缅公路的大弟弟,至今还生活在滇西下关。同样,他还在江西的樟树、吉安等地修过公路。具体是什么时间,是滇缅公路之前还是之后,也没有人能说清楚,但也不重要了。家乡人只知道,他修公路、当段长,一贯是兢兢业业,无所畏惧。他小弟弟贪污被逐的事情,据说就是在樟树发生的。可是,赶走了日本鬼子,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他怎么就不干了呢?他怎么就归来了呢?

有人说,修公路、当段长,肥缺啊呵呵!一定是捞了不少钱吧!捞饱了,捞足了,所以回来了。要不,抗战胜利了,国家就要大举建设,就要发展经济,正可以继续修路,继续当段长,而且,官可能越当越大,位可能越爬越高,还可以继续大把捞钱,钱越捞越多,腰包可以越来越鼓,人可以越来越肥,既升官又发财,中国人的梦想啊!何乐而不为?又,民国腐败,当朝官员腐败,戴光也跟着腐败,岂不是理所当然?可是,戴光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究竟是为什么?一个年富力强,才不过四十一二岁的人,而且是有着大好前途的人,怎么会急流勇退,回归田园呢?他是不是疯了?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要不,一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使他不顾其他,毅然回归。

还有人说,他这是不是读书读多了、读蠢了,是不是中了孔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之毒?他是要学古人许由、陶渊明归隐山乡,遁迹山林,还是因“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叶落归根”之念,思乡之情太深?他是看到了民国的败亡之象,大厦将倾,欲要表达“惠连非吾屈,首阳非吾仁,相与观所向,逍遥撰良辰”?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还是遇到了什么,以致有一道过不去的坎,让他厌恶了社会、厌恶了官场的彼此倾轧,腐化堕落,于是幡然醒悟,毅然“归隐”?

“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是这样的吗?

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他坚定洒脱地回到故乡,生前死后,没有给世人透露任何心路历程,凭空猜想是很难有标准答案的。

既然没有标准答案,我想,戴光的返乡归家,应该是由“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叶落归根”的思想主导居多吧?他不过是想远离喧嚣、回来过清静、安逸、悠闲的日子;不过是恋着家乡的一抔黄土、将来好安放自己的尸骨。可是,不曾想,这既成全了他的“归根”之愿,却也让他走向了“不归”之路。

据后人讲,戴光回来的时间很短,并没有发生更多能够让人回想得起来的故事。他只是不再问山外之事,也不再存仕途之想。他没有去县里、乡里、村里任职,只是一味地清闲自在。他家有不少土地。具体有多少,现在没有人知道。村里人说,当年,他家不仅占着村里的大片土地,县城附近的八亩村也有一大片。但他并不躬耕。那段时光,他是不是追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没有人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久在樊笼里,今已返自然”的畅快淋漓?也无从稽考。他只兼任了村小学的校长,却并不去上班,也不管具体事务。他每天在村里走走看看,或许轻松自在。然而,他的某些品性也并没有改变,仍然是那么直性、率性,耿直。一次,他看见一位外姓人,挑着一担戴姓人的新箩筐,上面写着戴姓人的名字,字迹有些难看。他问,这字是谁写的?挑筐人说,某某写的。据说,那个写字的人,不过是应亲戚之请,为亲戚新做的箩筐代为书写。可是,戴光二话不说,跑到写字人的家里,质问道,我们戴家人的箩筐,你写什么?谁要你写?字写得那样难看,你也好意思写?是我们戴家没人吗?丢我们戴家人的脸!然后伸出巴掌,削他两记耳光,拂袖而去。

再然后,戴光的死期到了。旧政权垮台,新政权刚刚建立,镇反运动来了。他的后人说,不知为什么,他和一位工作队的头头起了争执。他仍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于是顶了一句:“莫非你敢枪毙我?”。以戴光敢说敢做的刚直秉性,他肯定是说过这话的,只是,人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不久,他戴上了“恶霸地主”的帽子,一杆枪对准了他的心脏。他被执行枪决了。死时不到五十岁。

我想喊一声“呜呼”了。呜呼,隐居乎!呜呼,归去来兮,叶落归根乎!……

不必再纠缠于归隐和归根了罢。曾经,我以为,归根和归隐,都是一种如梦如幻,或乡愁,或洒脱的东西,其中都有真性情,现在,我却质疑起来。

千年以来的隐居者,远如鼻祖许由、后如追随者伯夷、叔齐……他们的命运各不相同。及至巨儒五柳先生陶渊明公,大隐士,大幸运者也。他六出六隐,数番折腾,一会儿称贫出仕,一会儿因酒归隐,对功名欲求还罢,欲说还休,不过是在仕途中无奈于官场的虚伪、倾轧、无聊,酒不能畅饮,腰却需常折,以至虽身在朝廷,心却在乡野,最后,在鱼与熊掌的艰难取舍中,终于选择了归隐,彻底忘情于山水。说起来,陶渊明的归隐或许尚有几分真性情,而更多的隐士,不过是在玩以隐求仕,欲求先舍,待价而沽的把戏了,—如“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的明代陈眉公。故陆放翁以诗侃曰:“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需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至今。”

我想,戴光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他不过是一位无名之辈,不过是一位“泯然众人矣”的“叶落归根”者。或许,他只是想相忘于江湖,以知鱼之乐。但是,我觉得,他的叶落归根,似乎比许多隐者要纯粹很多。

现如今,西向村既是原来的西向村,又不是原来的西向村,物换星移,西向村早已沧桑巨变,甚至将变得越来越古老。然而,当我去找戴光的子孙们,却发现他的儿子们都已作古,而嫡系孙辈们对当年的事情,要么不知道,要么缄口不言。

值得庆幸的是,当今之世,世间已无“终南捷径”,归隐文化早已不合时宜,归隐之举也早被遗弃和消亡了。至于叶落归根,我想,从今往后,向往城市的人还是更多吧。城市似乎是极乐之所。一个人,倘若真入了城市,谁还会想着回去呢?又有几人能回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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