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节|何处无竹柏

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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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面,他笑嘻嘻地问我,有没有读过苏轼的《承天夜游记》。“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竹芳,柏年,竹,柏,可不是都含在里头。他说我们这么富有缘分,一定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明知道他这样说很强词夺理,我却产生一种幻觉:一切苦难将由他终结。(题记)

屋里一例都是静悄悄的,这会儿窸窸窣窣响起果壳破裂的细碎声音。吴公馆中,吴竹芳弓腰伏在圆桌上剥着核桃,整整齐齐地码在小银碟上。春日阴冷的空气湿乎乎地黏在身上,竹芳只觉得缎子旗袍又像一层不透风的皮。此刻她用精巧的小锤子砸开了一个接着一个的袖珍脑袋,又剥掉了一层接着一层的外皮,尖锐的回响像四方八面的细小银针扎在耳朵上。

忽而帘子被掀开,一个丽妆美人笑嘻嘻地进来,竹芳心知是二嫂,忙丢下核桃来见礼。那女人揽住竹芳的肩,粲然一笑:“老太太说大妹妹今儿来,我忙丢下那起子乌七八糟的琐事赶来了。也怪我进门晚,竟是第一次见大妹妹。”竹芳听完,两手忙去握着这女人的手,喊了数声嫂子,又亲热道:“今天我明说来看姆妈,也心想着来给嫂子见礼哩。”两人又推心置腹地寒暄了一番,双双坐下。女人望见小银碟,呀了一声,忙抓了一把咀嚼起来,一边启开猩红的嘴唇咯咯笑:“难为大妹妹有这等功夫,这些活儿让下人们做便是了。妹妹一个人坐着无趣,打发时间么?”竹芳笑道:“老太太嘴馋,想喝核桃稣酪,又怕下人们的手不干净,这会儿歇着了,让我剥核桃呢。”女人也不臊,笑嘻嘻地说:“还是大妹妹最孝顺。”

竹芳见核桃仁去了一半,忙又快马加鞭地剥起核桃,一边和女人亲亲热热地敷衍着,一边催着厨房做了出来。老太太醒了,她亲自端了去,娘俩说了半天体己话。临走时那女人将一个翡翠镯子推到她腕上,她万般推辞到底不得不接了。

走到大门口,瞅着私下无人,霜儿扶着她,将在仆人们间听得闲言碎语学给她听:这新娶的姨太太可得宠得很,最会笼络人心的,又温和又大度。仆人们一概以奶奶呼之,竟把正头太太放到低一等地位去了。老太太到了这把年龄来,竟心疼起儿子来,不愿招惹不痛快,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把正头太太气的个倒仰。霜儿说罢,又幸灾乐祸起来:“前头旧太太管家时,最会作恶。姑娘在家时,给了姑娘你多少气受。如今风水轮流转,新奶奶得宠,今时不同往日了,也叫她狠狠哭几场罢!”霜儿是侍奉竹芳的旧人,如今竹芳好过,她也扬眉吐气起来。竹芳漫不经心地听着,扬起手对着光看,手镯晶莹剔的,是难得的好水头。心下想着:中年的人了,什么都看淡了,无非是图着这份新鲜乐几年罢了。

主仆俩正说着,车便到了。霜儿扶她上了车。坐前座的谢柏年转头笑呵呵地看着妻子。竹芳奇道:“咦,你怎么亲自来了?”柏年将一直捂在手里暖着的栗子糕递给妻子,笑着说:“舜言邀我去家中用茶,最近他家用了西式厨子,栗子糕做得极好。我想着你喜欢吃,就巴巴地给你送来。一直捂在手里,还是热的呢。”竹芳心里一阵甜蜜,伸手接过来,却不打开食用,也同柏年一般攥在手里。这边柏年看到镯子夸赞:“好镯子,连我这门外人也看着好看得紧。”竹芳忙接口:“哥哥新娶的姨太太,给的见面礼。”柏年却沉思几秒开口:“该给你置办些新首饰。”竹芳开了口却又是另一桩事了:“来前我叫厨房熬了川贝雪梨汤,这时正好到了火候,你润润口也是好的。”柏年却皱了皱眉头,说到:“真不巧,我同舜言还有些小事呢。”又安抚妻子说:“晚上一定回家用饭。”竹芳温言:“那我叫厨房做些你喜欢的小菜。”

回到谢公馆,竹芳刚踏上台阶,车子就一溜烟开走了。竹芳只觉得谢公馆更是阴气沉沉,偏生剥了半天的核桃,腰也酸痛,手也酸痛。霜儿服侍竹芳躺到贵妃榻上,半蹲着给她小心按摩腰。竹芳只觉得嘴里一股浊气,从胸口往上翻涌,头更是闷痛。不觉拉住霜儿抱怨:“现在真是不中用了,出去玩上一番跟骨头都散了架似的,不如躺着舒服。”霜儿却道:“姑娘,时局不好,还是少走动些吧,我瞧着老爷不太高兴似的。”说罢霜儿方觉失言,忙寻些别的话头想打岔过去。谁想竹芳登时拉住霜儿的手,贴在心窝上:“我思忖着老爷是这样想。可论理也该去瞧瞧我娘。”说完滴下两行泪来。霜儿呆了呆,不知为何伤了竹芳的心,更不知如何劝解。两人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些别的话,竹芳不觉眯着了。栗子糕自然忘了吃,放在桌上渐渐冷了。

半梦半醒着,一幕幕地仿佛全是幻觉。一会儿是熬成了老姑娘,她哥咕唧了好些冷语,她自觉受辱,一头碰死闺房。一会儿又不知怎得嫁了柏年这金龟婿,两人恩恩爱爱地羡煞旁人,做梦都能笑出声来。忽而柏年又另娶,连霜儿都上赶着讨好这新奶奶。一会儿又是自己身在火海,炽热的火焰窜上皮肤烧得吱吱响,无法摆脱令人痛不欲生。

竹芳只觉得自己一阵阵出冷汗打着摆子,好不容易挣扎着起来,忽然看见窗前椅子上一个人影,不禁“啊”地一声惊叫起来。又定睛一看,原是柏年,登时长舒一口气。柏年望见妻子一番动作,深感可笑,忙走过来做到榻边,拍拍妻子的肩,责备道:“今儿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吓死人。”竹芳看柏年笑得宠溺,仿佛感到明天就是末日似的,竟环住柏年的腰,将脸贴在柏年的肩上,一副撒娇的小女儿情态。竹芳做出这样动作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她同柏年夫妻间向来都是冷冷淡淡的,很少有这么温情的时刻。她见柏年惊了一惊,仿佛不习惯似的,忙不好意思地收回胳膊,赧然笑了笑:“不知怎得,回来就做了个梦,可怕极了。”柏年愣了愣,体谅地环抱住竹芳的肩,安慰道:“时局不好,你少走动罢。”竹芳明白那一刻的脆弱和亲昵从何而来:自己赫然只有柏年这一处依靠。尽管这依靠也甚少使她安心。

两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儿,柏年低声说:“北平这样乱,我太不放心瑟瑟,我已打电报叫她回来,不几日估计就到了,你们母女俩也做个伴。”竹芳大吃一惊,不觉惊奇:“竟到了这般地步么?”时局不好,这是近些年人人挂在嘴上,迎来送往的夫人们往往如此寒暄。街上的东洋人大摇大摆起来,接着在商界和政界也是如此。然而初时的担忧渐渐被习惯所消磨,竟有人麻木起来。于是,依旧是看戏的看戏,养姨太太养姨太太。竹芳素日不愿被柏年轻看了,也是日日读报写字,做出一副勤学样子,只盼与柏年能搭上几句话。这些事她嘴上说不出一二,可心里却知晓大概。可日复一日如此,她也如旁人一样将忧心放到一边,得过且过起来。可也万万没有想到竟糟糕到这种地步。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扯出一个笑容,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说:“放心吧。”

餐桌上早已摆好新鲜可口的几件大菜和小菜,件件都是柏年实打实钟爱的。而意外地柏年却没有胃口,吃了些早早便回书房紧闭了门。竹芳见罢也无心饭菜,草草吃了些也是如此。柏年方才所说的话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

柏年的女儿谢锦瑟是个极新派的女子,在北平上学,一贯是与自己冷淡的,俨然是不愿招呼她这个继母。可她还能与这小女孩子计较些繁文缛节不成?还是得顾及着柏年的心意,她是万万不敢薄待了这大小姐的。想到这儿,竹芳吩咐霜儿:“叫人打扫好大小姐的卧房,被褥毯子和小玩意儿,件件都要谢公馆顶好的。”又叫霜儿扯些布料给大小姐置办几件旗袍预备着,特特地嘱咐,只要些淡雅大方的。竹芳想起前年为讨好柏年的这块心头肉,特特地给锦瑟做了些金丝银线的旗袍,件件都昂贵美丽得令人惊叹,可这位大小姐却直呼俗气,压在柜子里竟生生地沤烂了,着实让她讪讪的,不禁苦笑起来。

这边柏年在书房,脸色极沉重,脑中不断回放着白天在舜言家中的场景。自称商人的日本人,意欲投资柏年的企业,舜言从中牵线。时局敏感,柏年不得不赴约,心想凭借自己多年纵横商海的本事,也能把此事敷衍打发过去。他本就不缺那些本钱,更不愿与日本人打交道。时局不好,柏年感到近年心下被忧虑填满了。他是万万不肯与日本人有任何交往。令柏年气愤至极的是,这日本人领来一个日本军官。这耀武扬威的欺侮与压迫即是一种可怕凶狠的预兆。“洋鬼子打的鬼主意!我看这仗非打不可了。”柏年心情复杂,有愤慨,有忧虑,有对日本人的憎恶。他感到危险逼近。不知道抽了多少烟,他剧烈咳嗽起来,浑然不觉似的,直到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竹芳亲自端着党参猪心汤进来,轻轻放在柏年的书桌上,并打开窗户通风。“猪心汤润肺,我听见你咳嗽了许多声,你略略少抽些罢。”竹芳轻声说,“你也少烦忧些,到底对身体不好。”近日来竹芳看了报纸,心知丈夫忧虑,到底还是故作轻松来宽慰丈夫。

夜间柏年一反常态地蜷缩在竹芳的臂弯中,像个小孩子依恋母亲的怀抱。近来不知怎得,两人从未如此亲昵。两人拥抱许久,竹芳知柏年睡不着,于是净挑些轻松的话头逗柏年开心,譬如这家的绸缎名贵,那家的点心新鲜。说了会儿,竹芳感到口干舌燥,于是稍稍安静下来。她见柏年闷不做声,心中渐渐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几番犹豫,她还是轻声说:“今日见我娘身体康健,也算安心了些。那新姨太几番提起一家人同聚,我想是哥哥的意思。”灭了灯,她看不清枕边人的脸色,无奈心系丈夫的安危,只好硬着头皮试探一番。柏年搂着她的双臂渐渐僵硬,忽地收回手翻了身。刚刚亲近的两人此时宛如隔了一个太平洋一般遥远冷漠。从太平洋那端,传来枕边人异常激越又冷淡的一句:“我不愿与亲日派卖国贼同流合污。”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竹芳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禁浮起一个自豪的微笑。她蹭过去从背后抱住丈夫,为两人的同心同德而高兴。只是这高兴中掺杂着一丝苦涩和莫大的担忧。

次日谢公馆的汽车又停在吴公馆大门前,却只有霜儿进去。往日笑容可掬的新姨太打开锦盒的一霎脸色难看起来,那俨然是昨日那玉镯的碎片。

不久,谢家大小姐锦瑟平安归家。柏年也在家中,父女俩一见面都滴下泪来,真正的执手相看泪眼,自然是百般滋味在心头。时局动荡,人人身似浮萍,名利富贵在国难面前更是轻如鸿毛。

此时锦瑟让竹芳刮目相看。在北平高等学府读书三载,锦瑟一改小孩子心性,十分的知性明理。单单从待人接物来看,锦瑟十分礼貌随和。往日任性骄矜的大小姐是谢公馆诸多矛盾的源头,如今她改头换面,柏年十分喜爱,竹芳更觉得她懂事不少。然而锦瑟也对竹芳另眼相待。她深感竹芳既有旧时大家长的温和与中庸,也吸收了新文化的精华,对民主与科学大有涉猎,对时局更有一番独特的见解。不同于别家两代人在思想文化上的冲突,两位女性十分投缘,可以说是志同道合。

两日后,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附近演习时,借口一名士兵“失踪”,向中国守军开枪射击。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这一天是1937年7月7日,又称七七事变。七七事变是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华战争的开始,也是中华民族进行全面抗战的起点。

北平沦陷后,上海也是朝不保夕。柏年积极委托军政方面的关系,希望送妻女去香港躲避战火。与此同时,北大清华,南开大学临时搬迁至昆明,成立西南联大。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中国青年学生排除万难前往,尽显读书人的血性与风骨。

锦瑟从同学处听说,欢喜雀跃,决心舍弃香港前去昆明。柏年对女儿此举虽然大加赞赏,却十分的担心与忧虑。一方面,父母爱子,必为之算计长远,亦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另一方面,为人父母,总愿尽微薄之力保全子女的安全。正在柏年犹疑不决之际,竹芳却和柏年商议道:“如今你在沪被军方扣押,必然是凶多吉少,人人爱惜生命。我自然不敢大义陪你停留在沪,却愿意陪同锦瑟前去昆明,好坏也能做个臂膀。我与你结缡八载,深知你待我也算情深义重,若你对我放心,我一定与锦瑟相互扶持,事事以锦瑟为先。”柏年感激竹芳自不必说,此事议定。众人筹谋下,为掩人耳目,柏年挑选两个身强力壮的伙夫护送母女二人离沪。

这日三人诀别,都知此后山高水长再难相逢。锦瑟扑进柏年怀中泪眼滂沱,泣不成声,柏年更是心中悲苦:青年时醉心名利,挚爱之人含恨而去;壮年时耽于享乐,疏远了独生女儿。眼下风雨欲来,才大彻大悟世间诸多是是非非。柏年强作笑颜,拿帕子给女儿拭去泪水,撒谎道:“傻孩子,爹在上海处理事情,完了去昆明找你。”锦瑟冰雪聪明,心知不可能,仍呜呜哭着。竹芳半骗半劝将她哄上车去。

剩下竹芳与柏年面对面站立着。柏年想起许多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竹芳也是这样默默地目送他开走汽车,而自己唯一一次将目送竹芳离开。竹芳轻声说了三个字:“我走了。”她平淡甚至是木讷的脸上露出一抹让人无法忘怀的温情,随即又归于平静。仿佛想掩盖什么,他帮她整理一下披肩,那一瞬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说:“越来越冷了,你记得多加衣服。”他们就这样虚抱了一下。他一句未提及她的继女锦瑟,她把这看作对她莫大的信任。她早已千万次预想到他们的别离,却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坚强和镇定。她撤出他的怀抱很决绝,她甚至没有再回望一眼他的容颜。她以为他不会流泪。其实是他以男子汉极大的隐忍克制死死含住热泪,面部剧烈地抽搐着,喉咙收缩地太紧地以至于说不出话来。

在柏年生命中最后一段岁月,他每每怀念他的初恋,他也自以为那是他的一生挚爱,无论是出于怀念,还是恻隐。她于妙龄与他一见钟情,彼此相互扶持走过艰难岁月。那也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然而却无法令他刻骨铭心。他有过很多女人。那些女人如同美酒,香烟,或者是大麻,无一不恰好慰藉了他的疲惫,满足了他的欲望,并使他津津乐道。然而他现在却感到无比的空虚,因为那不过是最肤浅的放纵,正人君子往往嗤之以鼻。可这些都无碍于她是他最爱的女人。她见证了他的苦难与成就,他们抚育了唯一的女儿锦瑟。难道这些都无法使她成为自己的挚爱吗?

当枪声想起的那一刻,他的内心无比的平静,甚至是如释重负。所爱的人早已离他而去,生离也好,死别也罢。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卖国,他以一个爱国者的身份清清白白地死去,他的后人将堂堂正正地生活。真正的男子汉往往在某些时候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甚至感到由衷的满足。除了对一两个女人他仍然心存愧怍,他觉得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一直希望自己走得安宁,并且他认为这是一个美好的结束。

在咽气的最后几分钟,或许是处于一种本能,他脑海里突然跳出竹芳那一张面孔。竹芳的笑颜既是娇弱的,也是坚强的。他承诺照顾她的余生。他凄凉地发现他食言了。他现在希望她再嫁,他不愿她因为他晚景凄凉。他最后的表情很奇怪,那是一种奇怪的遗憾。人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会不自觉地挂念心中最重要的人。可他永远没有机会意识到了。

竹芳最后是改嫁了的,她生活地非常的满足与快乐。不过这是许久之后了。这时候勇敢的中国人民赶走了日本帝国主义,新中国成立起来了,人们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在西南联大时她们结识了一位极有风骨的教授,并且出于道义和友谊经常照顾这位教授的生活。这位老教授深深地钦佩竹芳的端庄与高雅,锦瑟牵线将竹芳嫁给了他。直到竹芳去世,她都与锦瑟保持着非常亲密友好的情谊,她们一起逛公园,一起泡澡堂子,一起享受劳动人民的苦与乐。柏年将她们联系到一起,她们是朋友,是战友,她们相互扶持度过艰难岁月。锦瑟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位母亲,那就那就是她的生母,她们彼此心知肚明。

锦瑟非常喜爱自己的继母,她们是非常默契与亲密的朋友。柏年在时,她们也曾有过一段鸡飞狗跳的岁月,这完全来自于锦瑟的挑衅。她对自己的生母有极深的感情,也见证了父母亲感情的破裂,她对母亲的郁郁而终更感到深深的痛苦。她不允许有别的女人代替母亲的位置,而柏年从莺莺燕燕中挑选出这样一位平凡木讷的女性,她一方面感到诧异,一方面对父亲的背叛感到愤怒。成年以后,她才明白父亲此举的深意。

她记得有一次在家中大闹气得继母垂泪,她的父亲将她叫到书房情深意切地与她讲了一番话。那时候她才知道继母的无奈与凄苦。她温和端庄的继母,少女时向一个轻佻的男子付出了身心,被骗得很惨重,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她的父亲在清末官做得很大,逼着她寻死,幸而被人劝了下来,但从此成了黑人,再也见不得光。她没有自己的子女,也没有自己的爱人。她遇到他时,都已经老了。她押错了一次宝,他不愿让她再押错一次宝,于是他娶她为妻。

她渐渐体会到继母的苦楚。柏年不愿再添一个子女,她只好这么孤独无依地生活。她所有的,只是柏年给她的照顾与关怀,或许连爱都没有。柏年对她固然有感情,却连对亡妻爱女的十分之一都不及。她终于愿意与她和睦相处。后来,她为国捐躯的父亲,在分别的前一个晚上,紧紧握住她的手,叮嘱她一定要替他照顾竹芳的余生。

有一天竹芳多年来头一次梦到柏年。她记得那时候他们不像现在这样老。她还记得他破天荒地邀请她看电影。那时候电影还是洋人的新鲜玩意。她仿佛濒死的囚犯终于等到探视一般激动又不安。梦里他们说了很久的话,现实中他们都是沉默寡言的。他们都不认为夫妻间感情很好。

梦里又没有战乱,她理所当然和他白头偕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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