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想仗剑天涯,东山再起。曾想功名利禄,衣锦还乡。都是梦。都是梦。
有个同学死了。
死于肝癌。年纪轻轻,英年早逝。引来无数叹息。听说留下了一个漂亮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毕业后,我们就没联系了。我对他的印象还是停留在学生时代,黑黑的脸庞,爱好运动,身材匀称,笑起来很阳光。他就这样走了,很突然地,就像前不久住在我隔壁的那个女人失去了他的丈夫。
我想他原本的生活应该是幸福的。早早的结婚,早早的有了小孩。早早的事业有成,也许。他是可以昂头挺胸看世界的,但命运的残酷,让他不得不低下那颗向上的头。一切都完了,再多的不舍,再多的期盼,都随风而去了。奇迹不会发生,故事不会重来。
只剩下生离死别。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也不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说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想说。也许他只想拉住妻子的手,抚摩儿子稚气的脸,看看周围的人,看看外面的世界。直到钟声敲响,他的眼神涣散,走进了天堂。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佛说,人生皆苦,不管生、老、病、死。所以我们要学会放下,不要纠结。但人的意志不以自己为转移,想放下放不下,要不纠结更纠结。仿佛钻牛角尖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和食色一样。不吃也得吃,不干也得干,不钻也得钻。
我不信佛,但亲近佛的智慧。就像我不理解佛教的寺庙为何盖得彷如皇宫,金碧辉煌,却在拿到一本朴素的关于佛经教义的书本时,读起来心有所悟。
我想这并不矛盾。
彼岸的世界会不会花开花落,在乎一心,全凭个人的想象,信则有,不信则无。而此岸的世界讲究的是存在即合理,不管你信不信,花开就是花开,花落就是花落。
佛只有彼岸才能看到,而佛的智慧却告诉你,由此岸可以无限接近彼岸,但永远不要上岸。它们都在一条船上,只不过前者关注的是后半段,后者关注的是前半程。
我不想上岸,我还在努力地活着。世界精不精彩,还无法言说。我只是希望,不要再像父辈、父辈的父辈,那样沉重地死去。
奶奶死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没有人告诉我奶奶死了,我也不明白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有一天,我家突然也办起了丧事。
大厅里摆着一副棺材,黑黑的,长长的,很显眼。他们说奶奶就躺在里面,至于为什么躺,我不知道,别人也没说,爸爸妈妈也没提。
丧事办得很浓重,我们家所有亲戚朋友都来了,还有全村的人。不停地有人在棺材前面磕头,我的几个姑姑们哭得很伤心。
送葬的那天,唢呐喧天,一直不停。队伍很长,一个个披麻戴孝着,从村头排到了村尾。我走在前面,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却说不出来。
从那天起,棺材没了,奶奶也没了。再过了几天,我看到院子里突然堆了许多纸质的,像各种生活用的,五颜六色的东西,有房子、床、椅子、柜子、衣服、鞋子、纸钱等等。他们说是给奶奶用的,要烧给她,不难她在那里就会过得不舒坦。
火势很旺,噼里啪啦作响,纸一下就灰飞烟灭了,只剩下纸钱和竹架子在烧。我扔了很多纸钱过去,他们说烧得越多越好。这样奶奶在那边就不会像原来家里这么穷,说不定能变成地主婆富太太,从此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了。
后来我知道这叫头七,人死后的第一个七天,很重要。但更深的,我就没有去探究了。再后来我也知道奶奶死了,得病死的。听说是肺结核,怪不得她一直吐痰,边上总有个痰盂,里面黄黄的,很粘稠。
我对奶奶一直没什么印象,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也可能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偶尔听着一鳞半爪,也没有执意去追问。
现在想来她应该是很苦的。从小就是童养媳,还生了七八个孩子,在那最艰苦的年代,如蝼蚁般活着。等到孩子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她又病痛缠身。戚戚然活着,戚戚然死去。仿佛一出不间断的悲剧。
爷爷死的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我没有回去,爸爸妈妈没跟我说,其他人也没提。
我当时在南京,回家坐火车要将近十五六个小时,下了火车还要坐两三个小时的班车。飞机我没坐过,那会太贵,一般人想都不会去想。
也许是考虑路程太遥远,来来回回太折腾,我回来了也做不了什么事,还浪费那么多金钱和时间,又要请假,又荒废学业,那还不如不说,让我安安心心在学校呆着。
忘了多久以后,我才知道爷爷走了,而且走了有段时间。我想我本应该要去的,不管离着有多远,这都不能成其为理由。这是血的传承,这是根的寄托。中断了,失去了,就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
可是生活的无奈,让人们在情感和理性的权衡选择中,没有了坚守。农村可以包围城市,但似乎永远无法战胜城市。现代化的工业机器和科学技术,在极大便利生活、唤醒人类无止境欲望的同时,也相应地破坏着自然,杯葛着良心,扭曲着人生。
其实我对爷爷还蛮有感情的,这不是简单的血脉相连。而是发自内心的,对强大生命力的赞美和敬畏。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无上的权利和至高的荣誉,才值得去抒写。平凡的伟大,有时候更加惊心动魄,似无声处听惊雷。
爷爷沉默寡言,一日三餐都喝酒。从太阳东升到夕阳西下,他始终不停,忙碌着。他个子不高,留着很短的平头,瘦瘦的脸,瘦瘦的身子,瘦瘦的手,瘦瘦的脚。他低着头,佝偻着身躯,背驼得厉害。
人啊!这要经历多少苦难,肩负多大责任,才能把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真正压弯了腰。而且,即使压弯了腰,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依然平静如水。仿佛人生来就是这样,根本不值一提。
每天天蒙蒙亮,他就起来了,拿着扁担,挑起前一天采摘好的时令蔬菜,往集市里赶。整个村庄还在一片睡梦中,偶尔听到几声狗吠。朝霞一点点绽放着自己的芬芳,微风还带着丝丝凉意,路旁草儿沾满露水,爷爷的身影一上一下地起伏,路越来越亮,远处的集市也就越来越近了。
集市归来,已是早上八九点,他吃完早饭,又开始新一波的劳作。村里的人都知道,要找爷爷,很容易,他不是在村里的小路上,就是在村旁的菜园子,还有村外的农田里。
他习惯性地戴一个遮阳的竹斗笠,有时一手拿簸箕一手拿耙子,走遍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坨屎。有时挑着两个粪桶,轮流给几处菜园浇水施肥。有时扛着锄头,在农田里这里挖挖,那里挖挖。
对他来说,劳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劳作。这不是区别于脑力劳动的体力劳动,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只要他还能动,只要他还没老得下不了床,他就要劳作。
而这种伟大的遗产,就跟需要努力申报才能成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渐渐地,只能被纪念和怀念,要想继承,兴许时空穿越一百年。
我必须诚恳地交代,尽管我是爷爷嫡系的长孙,但他的那种伟大,我也只能怀念。不过,我更怀念的,是比这种伟大更平凡的亲近。他爱我,这种爱的表达方式同样朴实无华。
没有什么绚丽的星光舞台,也没有什么深刻的长篇大论。只是简单地,我来了,爷爷笑着,把我带到他的床头,拿出几个长方形的铁皮桶,打开盖子,可以看到里面放着各种过年时节请客才有的果子,然后用果子把我的所有口袋装满。
我兴高采烈地捂着口袋跑了,爷爷喊着,小心点,别跑那么快,吃完了下次再来。爷爷没有骗人,下次来果子还有,不管离过年已经过了多久。
爷爷死之前,还跳进河里。他的生命力太顽强了,尽管大限以至,但似乎若即若离。假如他愿意熬着,我想他还能多活个十天半个月。
我无法想象,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志力,能让一个七十多岁的将死老人,在寒风刺骨的冬日晚上,独自起来,走出家门,步行四五百米,跳进河里。
这是回光返照?可他为什么不选择在弥留之际多陪陪子女和亲人,他难道对这世界已经生无可恋,万念俱消。
其实他只想死?他依稀预感到上苍似乎在补偿他什么,一个无怨无悔、默默耕耘地活在世间的人,应该享有这种权利——死亡前的天伦之乐。
可是,他的情感已化为坚实的土地,不再需要轻易地宣泄和安慰。比起这种虚妄的东西,他想到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大家长的责任。
他没有什么财产需要特别分割,也没有什么学问需要特别传承,更没有什么要求需要特别提醒。他唯一能想到的是,他要死了,可孩子们还要活着,这世界活着多不容易,不能让他们浪费太多时间在他的身上,晚死也是死,早死也是死,多那几天,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在爸爸身上,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了爷爷的影子。
当死亡已经不可避免,当活着似乎比死去还更痛苦,生与死的抉择,彷如平静的蔚蓝大海下,一出孕育着宇宙洪荒的巨大风暴。
和爷爷一样,他知道自己活不久。可他在努力抗争着,他不想这么早就死,去年他才刚过六十,日子应该还长着。
他甚至还幻想着病突然好了,或者最低限度地不再恶化,起码能够让他自理,过正常人的生活。那他还可以每天翻翻书,读读报,玩玩电脑,看看电视,说说话,用自己几十年的经验提点提点大家,也算是发挥余热了,还不是彻底废物一个。
但上天是无法捉摸的,它有时候有好生之德,有时候却又赶尽杀绝。爸爸的希望破灭了,可怕的病毒像中了邪似的,一天比一天疯狂。
他的四肢逐渐变得僵硬,下体慢慢没了知觉,肌肉萎缩的厉害,大小便随时可能失禁。基本失去了独立行动的能力,只能躺在床上,像一个罪人。
他不要被审判。既然身而为人的权利已失去,既然失败已成定局,那就不要惺惺作态。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被淘汰了,最后一次,这点毋庸置疑。
人生中有很多次淘汰,可能是淘汰自己,也可能是淘汰别人。有的人在走上坡路,不断淘汰别人。有的人在走下坡路,不断淘汰自己。有的人一会上坡一会下坡,既淘汰自己也淘汰别人。
爸爸的曲线泾渭分明,像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奋斗过,辉煌过,堕落过。
这一生他有过很多头衔,土生土长的农民,村里的会计,一个手扶拖拉机司机,二道贩子,炼油厂老板,常年在外的生意人,天天泡在证券公司的股民,流动的保安,深受牛皮癣和脊髓炎折磨的病人——
当然,他首先还是个父亲,还是个丈夫。
但不管怎样,最终谁都一样,尘归尘,土归土,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
只不过,在赤裸裸地去之前,多了一项选择。
选择有对有错,有单选也有多选。生活就是不断地做选择题。每个人对它都不陌生。选对了万事大吉,选错了也没有后悔药可吃。单选就像赌博,有可能一夜暴富,也可能输个精光。多选好比脚踏几只船,有时雨露均沾,有时舟毁人亡。
而有一种选择,叫做没有选择的选择。选也得选,不选也得选。没有人愿意被耍流氓,因为这不公平。但不公平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不难文明用不着天天标榜着自由和民主。
很显然,爸爸被耍流氓了。他有理由去咆哮,死就死了,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这辈子他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到头来这伤天害理的病痛却让他体会到了十八层地狱的煎熬。
多少年来,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他都自己一个人挺了过来。心里的苦,只能往肚子里吞。即使曾经想要大哭一场,也使劲憋着。也许这辈子他都不会轻易再滴一滴眼泪,因为他坚信,人生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而有些坎无法跨越。人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对手,而是自己。打败爸爸的恰恰就是爸爸自己。他最终还是哭了,哭得很大声,无助地像个小孩。面对肆虐的病痛,他已经无能为力。
心再强大,也抵挡不住自我对自我的厌恶。这还是他吗?一个完全脱离了农民的农民。一个不是知识份子的知识份子。一个脱胎换骨的人。
他现在躺在床上,像一滩烂泥。身体又脏又臭,令人恶心。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每一个部位,都在发生着病变,显得畸形丑陋。
曾经的他,英姿勃发,温文尔雅,身上自然散发出来的一股舒爽味道,是一个气质出众的男子。我深深为之感动和骄傲。
我想爸爸同样有理由去哭泣,病就病了,为什么要这么没有天良。他的要求不高,他不介意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但希望可以保持住人的基本尊严。
他忘了此时他已是待宰的羔羊,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沉默是他最后的选择,其他没有任何意义。时间所剩无多,死亡一触即发。
是的,他还能做什么。此生起起伏伏,历历在目。一晃六十载,大多身在异地,四处漂泊。如今即将客死他乡,落叶凋零。可怜白了头,万事依然转头空。
曾想仗剑天涯,东山再起。曾想功名利禄,衣锦还乡。都是梦。都是梦。
父母的坟头今后不再有他的供奉,他将和他们一起,被子孙后辈们供奉。他的血还在流,几千年的传承并没有在他的手上中断。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飞上枝头,凤凰涅槃。那时祖坟的青烟,他一定会勤快地点着,远远望去,不绝于缕,如仙气氤氲,袅袅婷婷。
在临死前的一个月,爸爸不怎么说话了。我陪在身边时,他只是偶尔专注地看着。即使叔叔和姑姑们特意从外地赶过来看他,他也没有说多少话。
直到端午节前一个星期,爸爸问我,是不是马上就端午节了。我说是的,还有一个星期。爸爸说那你们都可以放假了,我说法定放三天。
爸爸那天说了不少话,我很开心。但自那天起,爸爸基本不说话了,东西吃得更少了。
有一天,我给爸爸揉脚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本一直僵硬变形的腿竟然不再弯曲了,肌肉也变得松弛,好像和正常人一样。
我天真地以为爸爸的病情在好转,却不知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两天后,端午节前一天,爸爸走了,眼睛半睁开着,嘴角挂着一丝淡淡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