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阵亡者】6 监狱长的访客
【第一个阵亡者】英译中目录
当金斯利在苦艾丛监狱里挨过服刑的第一晚时,阿伯克龙比子爵却在新的军营里和其他军官们共享着晚餐。这是为新到来的军官们举行的欢迎晚宴。想一想就餐的艰苦环境,就会觉得这样的一晚着实不错。军营里的厨师和这些军官的仆人们一起,骑着自行车或者用他们的双脚,像英雄一样跨过一片的荒野,在战线的另一端探寻着,力争把世界回复到它原本的模样。这一切就好像变魔术一样。在那个世界里,田野里有庄稼在生长,围栏里有牲畜,每天清晨还出产着新鲜的黄油。
走出沼泽地,跨越比利时和法国边境上仅仅一英亩宽的灰色界线,世界就可以恢复它往日的缤纷色彩了。这感觉真是奇特。只需短短几步,便可以从由棕色和灰色组成的世界跃入到一片鲜活的绿色、红色与黄色之中。购买到优质的、干净的健康食材,这当然还需要付出高价,然后再跨越那条窄窄的战线,重新回到人造地狱里去。但是,拿着他们采买回来的,外加他们主人从各自食物包裹里奉献的东西,一顿丰盛的大餐就已经准备停当了。
餐桌上有两种汤,还有烤鹅、烤猪肉,诱人的三文鱼,在这之后还有樱桃蛋挞、糖蜜布丁、奶酪、淡饼干以及各种点心。此外还有好酒,波特酒、白兰地、苏格兰威士忌。阿伯克龙比贡献出来的是一大包粗长的上等哈瓦那雪茄烟。
“我让仆人去福特纳姆弄来的。”阿伯克龙比一边向周围的人分发着波特酒和雪茄烟,一边大声说道,“我和他们说,我要齐柏林飞艇,要榴弹炮那么大的雪茄烟。”
此刻的阿伯克龙比和在薰衣草灯俱乐部时全然不同。他嗓门更大,声音也更粗,整个人都罩在一副面具之下。
晚宴是在一座破落的学校礼堂里举行的。那里已经成了军官们的饭堂。大厅里亮着很多盏蜡烛。银纸也被拿了出来,以便在祝酒时可以用由银纸包着的漂亮杯子,而不是普通的铁罐杯子了。在闪烁的烛光里,在杯盘的光亮中,在场的每一个人站了起来,向国王祝酒致敬。
在祝酒仪式正式开始前,上校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向新加盟的军官们致了欢迎词。
“你们中的一些人对战争毫无所知。而另外一些人则已然是老兵了,曾效力于前线上那些被打散了的团,而现在又被分派到了我们这里。”他说道,“无论如何,你们都是东兰开夏团里的一员。我希望你们也和我们一样,也因为和我们在一起而感到无比自豪。”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欢呼声,阿伯克龙比也无比热情地投入其中。桌子的中间,在倒放着的德国钢盔里插着美丽的纸花。而和阿伯克龙比一桌之隔,坐在他正对面的是斯坦福中尉,阿伯克龙比在薰衣草灯俱乐部时认识的伙伴。斯坦福并没有加入到欢呼的行列。他看上去忧伤而又严肃,正在努力吸引着阿伯克龙比的目光。他已经这样做了整整一个晚上,但却收效甚微。
“现在,正如你们都知道的,”上校又继续说道,“我们这个团里并没有高低之分,无论是军官,还是普通人,我们都是一体的。但是,我要向一位特殊的军官致以特别的欢迎。当然,你们都听说过阿伯克龙比子爵,他是索姆河战役里的英雄。当我们也有了不少如此优秀的军官后,可不能为此而洋洋自得,是不是?获得一两枚军功奖章确实不错,但你们看看这些人胸前挂着这么多的奖章,也会发现它们其实都腐掉了!”
毫不意外的,人群中又响起了一阵欢呼声,还有敲勺子的声音。而上校不得不让大家安静了下来。
“而且,在众多的东西当中,还有我们以前从来没见到过的。那就是一首发表了的诗,一首献给战靴的诗。一般来说,我对诗歌毫无兴趣。坦白地说,在丁尼生之后,所有人写的诗全都无聊透顶,都太过荒唐。但是,我并不介意跟你们说,我要在这里破个例,为了我们其中的一位军官。他写的这首《永远的英格兰》真的触动了我。我还记得第一次听到它的时候,它让我落泪了。”
“长官,”阿伯克龙比大胆地插嘴道,“芥末毒气也一样做得到。”
一阵哄笑。上校也加入了其中。
“好,说得对,上尉说得对。依我说,大多的诗歌都是毒气。”上校继续说道,“好啦,干得漂亮。既然你打仗的名声比你写诗的名声要响亮的话,那么阿伯克龙比爵士,请让我表达一下,你能够加入到我们团,令我感到无比的骄傲和兴奋。而且,我还从妇女辅助军团、女司机、女护士那里听到各种流言蜚语。而且上帝啊,她们说的那些话啊!”又是一阵哄笑——“对于你的到来,她们也同样感到骄傲和兴奋!嗯?嗯?阿伯克龙比,你可真是个幸运儿!甚至我老婆都写信让我一定要一本有你签名的书!”
“这是我的荣幸。”阿伯克龙比坐在椅子里微微向前躬了躬身。周围的人仍然在哄笑着,有人大声告诫着同伴们要小心地看好女友,不要让阿伯克龙比从身边将她偷走。
哄笑了一阵之后,上校让大家安静下来,而他自己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愈发严肃了。
“好了,我知道阿伯克龙比,你和在座的很多人一样,之所以加入到我们当中来,是因为之前所在的团被打散了,所以在最后一战之后不得不解散重组。我们的很多战友也是如此,而我们自己也见到身边的密友、伙伴们所经历了什么。”
阿伯克龙比点了点头。也许关于离去的旧日战友的回忆让他的手微微颤了颤,也让他手里的酒杯跟着晃了晃,让他得以将杯里的酒一口喝干。
上校继续说道:“不过,伦敦团(艺术家步枪团)的不幸消亡,让东兰卡夏团获益匪浅。不错,你们都做得很好。能够与你们一起战斗是我的荣幸。”
有些人开始敲起了桌子,而后是经久不息的掌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阿伯克龙比的身上,而阿伯克龙比看着面前未动过一下的奶酪盘,微微尴尬地笑着,好像在求他们不要这样隆重地欢迎自己。
掌声渐渐地沉了下去,上校这才讲完了他的欢迎词。而听众们则有些惊讶,以为他早就已经说完了。
“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我们这里的战局也开始紧张了起来。”他说道,“整个旅都加强了力量。你们都见到了,皇家军火库里的那些家伙们正在吵吵闹闹地向我们这里输送军火。好了,如果马上就有一场恶战的话,我认为我并没有在这里泄露任何军事情报。这里很可能就要红火起来了。我希望你们个个都以最佳的状态奔赴战场。好好享受今晚,明天就要上前线了。先生们,向国王致敬吧。”
所有人站了起来,向着亨利五世国王举起了酒杯。之后,参加晚宴的人开始各自散去。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夏季,很多军官有好几个星期都没睡过干燥的床铺了,所以很急切地想回到驻地里去。尽管这小小的奢侈也不过是在破败的乡村小屋的地板上铺上一层稻草垫子而已。
阿伯克龙比前一天才从英国赶过来,所以并不急于入睡,而是站在曾经的乡村街道上吸着上等的雪茄烟。就在那里,斯坦福终于得到了和他讲话的机会。
“你好,阿兰。”他说道。
“不要叫我阿兰,中尉。我是阿伯克龙比上尉。”
“当然。对不起,上尉。只是……嗯,我在维多利亚车站的时候曾试图和你讲话,而后是在船上,还有今天的火车上。似乎你总是在很有意地避开我。”
“别开玩笑了。我不会避开自己兄弟的。如果你想和我说话,走过来和我说就是了。”
“我试着让你注意到我,但是……”
“让我注意到你,让我注意到你,天!”阿伯克龙比叫道,“你又是谁呢?合唱队里的女生吗?这里是军队,又不是什么该死的马戏场。如果你要和我说话,那么立正,报出姓名,说正事。”
两人刚一说起话来,阿伯克龙比便转过身,离开了人群,向着村边走了去。他的步速很快,让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追着他小跑了起来。这村子不大,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村子外边。
“你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们两个人走过了最后一栋房子。住在那房子里的军官,有一两个人在屋外抽着烟。斯坦福解释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阿伯克龙比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相反,他对着抽烟的军官们很热情地打着招呼。
“来一场真正的烟火表演吧,让这个年轻人开开眼。”他叫道,“我觉得今天晚上会有一场枪械大秀。”
“每个晚上都是‘盖伊·福克斯(Guy Fawkes)’*之夜,对吧?”一个军官说道。
他们在那里大声笑着。而阿伯克龙比则带着斯坦福消失在了黑暗之中。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方很安全,不会被最旁边那座破屋里的人偷听到,他这才对一直追着自己的人发了怒。
“好了,听我说,你这个笨蛋!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长官,懂不懂?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们……”
“我们喝过一杯酒。”阿伯克龙比很坚决地打断了他,“我们在临行前在一起喝了一杯酒,还是和别人在一起共饮的。我们在酒店的吧台里一起喝了一杯酒。我们只做了这些。作为即将在一个团里作战的战友,不这样做才奇怪呢。但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幻想和自己的长官有什么不恰当的亲密关系。你懂了吗?”
“不恰当的!”
“你当然不能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许可,可以用你那呆呆的眼睛,就好像痴情的少女一样四处追着我。”
“阿伯克龙比上尉,两天前,你和我,从半夜一直干到了凌晨……”
阿伯克龙比打了斯坦福一个耳光。
“现在,听我说!”
突然而来的火药味让两个人的脸上都是一亮。阿伯克龙比既生气又担心,而斯坦福的双颊已然是泪水涟涟。
“在伦敦也许发生过也许没发生过的事就让它留在伦敦吧。你懂了吗?你刚才说的那些事儿,足可以把人送到监狱里去干重活儿了。即便只是随口说说,但这谣言要是进错了圈子,也能毁掉一个人。”
“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发誓……”
“你这脸上写得再清楚不过!你每叫唤一声都好像是同性恋,而你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是爱上我了。”
“我就是爱上你了!”
“别逗了。我和你几天前才刚刚认识。”
“我还没见到你就已经爱上你了。”
“听我说,斯坦福。”阿伯克龙比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并不太多,“在这里,你就是一个最低等的部下,而我则是经验丰富的上尉。我就是一头狮子。我们两人除了是战友以外,并不适合作朋友。而战友才是我们最合适的关系。”
“但是,我爱你,阿兰。另外,我害怕。我需要帮助,我没你那么勇敢……”
“我并不勇敢!我告诉你!”
“但你写的那些诗!”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写诗,再也不写了。”阿伯克龙比转过了身去,“请记住我的话,中尉。晚安。”
阿伯克龙比向村子里走去,丢下斯坦福一个人在那里哭泣着。
由于他的军衔以及贵族的身份,阿伯克龙比子爵获得了一个独享的单间。那原本是村里牧师住的房子,紧邻这幢房子的教堂已经化为了焦土,可这屋子却还神奇地存在着。阿伯克龙比点亮了他的新仆人为他悉心准备的油灯,从皮质的乐谱小盒里掏出了纸、钢笔和墨水,开始写一封信,一封写给死去战友母亲的信。
自从那战友去世后,他一直保持着和他母亲的通信。在这些信里,阿伯克龙比向她讲述着她儿子是怎样的乐观,又是怎样的聪明。他是怎样的勇敢,又怎样激励着他的同伴。一位“金童”,他应该这样被人们记在心里。一位金童,像太阳一样明亮而又灿烂,把快乐的光芒洒向身边的每一个人,特别是他,阿伯克龙比。
在回信中,那位母亲会告诉阿伯克龙比她儿子在小时候是怎样的阳光灿烂,他为家人以及所有认识他的人带去了怎样的快乐。他曾经有过怎样的希望,又有过怎样宏伟而又大胆的梦想。她还告诉他,儿子在信中如何时常提及阿伯克龙比,而她和丈夫得知儿子在临死前和他的好友在一起时,又是怎样的宽慰。
阿伯克龙比扭开了墨水罐,往钢笔里灌着墨水。那是一杆很漂亮的钢笔,上面刻着几个字:“永远爱你”。
“亲爱的梅里韦尔(Merivale)夫人,”他写道。
但无论怎样努力,阿伯克龙比都再也写不出来一个字。滴在面前纸上的并不是墨迹,而是他自己的眼泪。他向那位伤心的母亲讲着她儿子的所有事,一遍又一遍。只有一件事例外。只有这一件事才是最重要的,而他永远也不会向任何人讲。他爱着他,就像她爱他那样深沉。而他也同样地爱着他。在爱情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两个人可以爱得这样深,就像他和她的儿子这样。他和她的儿子发誓要永远在一起,直到死亡将他们两个人分开。而当死亡真的将他们分开时,当阿伯克龙比最后一次将他的身体揽入怀中的时候,他也一同死去了。他自己的心死去了。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去爱了,甚至连感觉也一同失去了。
最终,阿伯克龙比放弃了给他最爱的人的母亲写信的念头。他把沾满泪水的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地板上。而后稍稍冷静了一会儿,又从皮盒子里拿出一张崭新的纸,开始写第二封信,一封完全不同的信。
注释:
盖伊·福克斯:企图在国会大厦炸死英王詹姆士一世“火药阴谋”的策划者
Elton, B. (2005). London, England: Bantam Press.
本译文仅供个人研习、欣赏语言之用,谢绝任何转载及用于任何商业用途。本译文所涉法律后果均由本人承担。本人同意平台在接获有关著作权人的通知后,删除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