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里最不缺的是蔬菜。
藤上结的四季豆、丝瓜、黄瓜、南瓜;树上结的辣椒、西红柿;地里种着的白菜、大葱;田埂边的花生、大豆;你若是将一个人丢在农村,哪怕身无分文,他也不至于饿死,因为遍地都是可食用的。
在我印象里,农村里每一个人都是很厉害的人,是的,每一个人。在这里人人都会种菜种瓜,会耕地补房子,会看天象知什么时候会下雨,会知道什么时候该给农田浇水施肥。
他们活在四季的指引里,走着一条千百年的路,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永远也不会迷路。他们自给自足,不贪也无怨,每晚入梦总是安然,所以永远也不会有得失的喜悲。我知道我会遇到很多人,然而我会一辈子都羡慕的,是他们这样的爱生活。
说起种东西,没人比得上我奶奶。奶奶会种很多东西,尤其是冬瓜。
村子里有三口池塘,其中一个就在我家门口。前有水,后有山,这是块极好的地,养人也养万物。 到了播种季节,奶奶会用锄头将池塘边上的土地翻新,撒上一层黑黑的灰,然后种下从集市上买来几株冬瓜苗,用树枝围成一圈圈篱笆,为了不让好吃的鸡误啄了去。在自然雨水的滋养下,在人工施撒养料的呵护下,苗长得极快,过不了多久藤蔓就自由生长,翠绿纤细的藤上、叶子上处处长着白色的绒毛。你若是细细在阳光下观看过,会惊奇地发现就如同一个未发育完成的猩猩的皮毛般浓密,它们已不再满足于脚下的一点点土地,拼命沿着篱笆往上长,往四面八方寻找新的支撑点。
这时候奶奶会拆掉篱笆,捡来几根长的大小适中的木棍,架在池塘台阶上方,留出的空间刚好供村里其他人走下台阶洗手或是洗衣服。没人能解释为什么冬瓜藤蔓会如此机智地“如人所愿”般地沿着木棍生长,等再过一段时间后,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天然的绿色屋顶,在绿丛中有些小小的黄色的花已经开始绽放。随着叶子的颜色由青绿到深绿,纹路由浅到深,茎秆会变硬,摸起来粗糙扎人,藤上已开始开满了花,硕大一朵,太阳照下来让黄色更加灿烂耀眼。这里成了蜜蜂常来的地方,它们频频流连停驻,挑选自己爱的花朵。这些挑剔的审美家啊,懂得每一朵花的美,不会冷落了任何一朵。热闹的气氛偶尔也吸引来了黑蝴蝶,以及其他小小的昆虫。
黄色的花会在某个时候消失不见,冬瓜会开始用尽力气野蛮生长,头几天还是酒瓶大小,再去看时已经像个胖小子了,这时候池塘的台阶上已经垂落着好些个冬瓜,人要是想下到池塘边去,已不能直立,必须躬着身子前行。眼看着它们越长越大,我在担心这细弱的藤会不会承受不住重量,生怕下了一场暴雨,或是刮来一阵风,会将它们吹落,因而不断催促着奶奶说冬瓜长大了,可以摘了。她却一副从容的模样,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中,她回答说她心里有数。
我的担忧终究是多余的,是我小瞧了这自然的力量。等她开始摘的时候,最大的已经长到与六七岁小孩一般高了,她会拿一把剪刀,小心地端抱着从藤上剪下来,递给站在台阶上的我,然后我会将它们整齐堆放在走廊上。太大的我一个人抱不起,就两个人抬着走,我竟有种抬着钦差大老爷的感觉,这老爷长得像绿皮猴,浑身长着绒毛,摸上去扎人得狠。
事后,我们又要转移阵地,将它们搬到家里的楼道下,靠墙竟堆成了一座小山,储备着可以吃个把来月。
“种这么多哪里吃得完!”搬冬瓜累了的我,抱怨道。我几乎每一年都会抱怨,而每一年她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她会像个孩子,不让人贬低了自己辛苦得来的宝贝,会有些生气地说:“怎么会吃不完!吃不完天天吃。”
结果自然是天天吃。最常的做法是冬瓜排骨汤,但排骨并不是经常有,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购置冰箱,只在偶尔上集市的那一天才能喝到,其余时候都是冬瓜煮上土豆片,时不时放些米线。后来我吃腻了也就有了小脾气,死活不愿意再吃,她就尝试着将冬瓜切成片,放点辣椒、葱花和碎肉末炒着吃,味道也是极好。
可什么东西都是会腻的,这是人的通病。不管做出怎么改变,本质仍然是一样的。尽管天天吃,楼道里的冬瓜还是堆有几层,我竟然有些恨那些冬瓜!拥有过多也让人恨,实在是没个道理,难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果然世间万物不得贪多,达到平衡才是最好。
我不理解奶奶为什么要种这么多,到后来吃冬瓜不再是享受美味,倒成了一种负担,一种非要吃完的责任感了。劝她说少种些,然而第二年春天,她还是种着和以前一样多的冬瓜,有时候她的执拗我不懂。
我是后来才想明白的——她不是只为自己种的冬瓜。几个女儿每次来她家,往往带上肉与水果,留在这里吃一顿饭,但很少有留下过夜的时候。走时就如同来时一样,她们双手依旧提满了东西,都是奶奶给的鸡蛋和其他东西,一人会抱走好几个冬瓜,我自然也乐意,这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早点结束餐餐冬瓜的日子了。
然而到后来她们也不肯要了,觉着背着回去麻烦,在集市上买更方便,口味也还不错。
于是那一年剩下十几个大冬瓜躺在楼道下,我也不愿意再吃,奶奶心疼着不肯浪费,就会挑一个晴朗的艳阳日子,将它们刮皮,洗干净,晾晒几天,等到水分脱干,她会找到一个瓷坛,和着红辣椒一起做成坛子菜,我们农村里叫这种东西为冬瓜杂。
这种做法又赢回了女儿们的心,她们留下来吃饭的时候吃到这样一道菜,连连称赞奶奶的手艺,回去的时候又是个个装了一大袋。
我担忧着,不知道哪一天她们又会吃腻,而这些剩下的冬瓜,又要放到哪里。奶奶断然是不舍得扔的,可没人再要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她一年又一年的执着,从种下秧苗等到开花结果,作物生长的全部过程她都参与进去,细心呵护着——竖起围栏不让鸡啄了去,给它们杀虫浇肥,欢喜它们的每一次成长,担忧每一次风雨的袭击、害虫的侵犯。她这是在把冬瓜当儿女养!这样种出来的冬瓜又怎么可能会不好呢?这就是她的秘密武器,原来如此。
然而,冬瓜长大了会落地,儿女长大了也就留不住。就算没人再爱她的冬瓜,她还是固执地种得和往年一样多,因为她爱她的冬瓜,一年又一年。
不知道谁还会想起她种的冬瓜,又大又甜的冬瓜?已经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