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一些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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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没有一位戏剧演职人员希望经历一次4月12日晚的国话先锋剧场,《彼岸》的团队,肯定也不希望经历第二次。看到邵泽辉兄(按北大剧社的习惯,应该叫邵爷)一次又一次地跑上跑下、因为灯光台系统故障这样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因素向观众致歉,孙同学揪心地跟我说:多不容易啊。真让人心疼。我事先了解到《彼岸》讲述的是“北漂”的故事,且在这个故事里,“北漂”并不排斥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虽然我在昨晚才知道邵爷自己就是北京人,但在《彼岸》能否如期上演“生死未卜”的当口,我忽然觉得这是老天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彼岸》深化主题——那时我甚至在想,究竟是我和邵爷的戏太无缘分,还是我这个人实在太衰,连带着别人跟着一块儿倒霉。直到北理的同学略微不合时宜地喊出“老师最棒”的时候,我感觉猪一样的队友似乎不止我一个。当然,也没有一位观众希望再经历一次4月12日晚的国话先锋剧场,因为我们实在无法理解那位手机铃声响彻云霄、而接电话的声音居然比手机铃声还要爽朗的大妈,如何能够扛过我们的白眼,气定神闲。用另一位朋友的话说:昨晚的剧场像个集市;《彼岸》,乃至戏剧人低声下气的辛酸,就在这不和谐中,弥散开来。

2、我看《彼岸》不是为了笑,也不是为了感动,我来到这个剧场并不是因为之前评论构造出的观剧期待,我只是为了来看“活人”。我的底线是这些角色不要夸张得像卡通,进一步的要求是希望他们性格鲜明,再进一步的要求是希望他们的表现能够有更多的层次。因为这样的期待,我在戏的前半部分最喜欢摄影师,他处理冲女友发火以及向女友赔礼道歉之间的转换细腻合理,足以触动人心;也正因为这样的期待,我一上来很不喜欢丁丁“朋友都说我长得就特别像小三”这句略微过火的台词,但我更看到了这个角色发生的由失意到得意、由得意到迷茫、由迷茫到决绝、由决绝再到尴尬和不舍的过渡,细想起来,丁丁这个角色甚至呈现出了比袁大头、编剧、小童更为丰富的情绪变化。相比之下,白领小童有着先前强势到终于示弱的反转,这一变化最终让她做出了回到家乡的决定;袁大头痛斥表弟的时候爆发了一次,总算没有从头到尾像只陪衬的老猫;编剧人物设定自始至终都很稳定,但很难得的是演员能够利用其中几个小细节补出几个性格的小侧面,对于一个还要和袁大头一样承担叙事人的角色而言,殊为不易;大飞的戏份更少,何况还要客串饭店师傅和财大气粗的爷们儿,但演员对于吊儿郎当纨绔子弟的形象塑造,没有浮于表面,里外里的劲儿都很到位,劲儿对了,就有了味道;李明阳女友的形象相比之下就弱了一点,比起编剧和大飞,没能在自己的人物设定之外填充更多的内容,而且说句不是缺点的缺点:这个小姑娘未免太漂亮了点,如果除了(故意做出的)口音以外,形象再朴实些,可能更方便观众入戏,同时还能对袁大头的形象塑造构成进一步的烘托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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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通过《彼岸》,我明确了自己对于一些朦胧感觉的确切定义。比如“诚意”;太多的剧团拿“诚意”说事,他们用来佐证“诚意”的,往往是排练时间以及为之付出的若干努力,而到底应该如何表扬这些本职工作,观众和主创间,往往存在着极大的分歧。《彼岸》至少告诉我们:算不算得上“诚意”,得看演出。整场表演中,演员对于台词情绪的处理,能够看得出的的确确发自内心;演员松弛的肢体,自然的走位,以及灯光、布景、上下场的设计,能够看得出导演的付出;剧本情节能够成立,基础打得稳,能够看得出编剧构思五年确非虚言,她的确有自己的话要说——我以为,只有在舞台上看到这些,才能说看到了“真正”的诚意。这样看来,一味地迎合观众,拿四平八稳的商业题材以及东拼西凑的网络段子胳肢观众,不能算诚意;舞台上演员用脑不用心,连眼神都飘忽不定,不能算诚意;观众没有看到诚意而不停地拿诚意说事的,大概,也不能算诚意。简单点儿说:我没说《彼岸》有多好,但就这个戏而论,台上台下编剧导演演员所做的一切,起码是对的。高标准严要求,这也就是条合格线,但在当下戏剧市场,做到合格,似乎就优秀了一多半——正如当下的教育一样,本来责任心对于一个老师而言是基本要求,是底线,可在当下的培训市场里,一个有责任心的老师,多半就是个好老师了。不是说把事情做对多了不起,但有些时候,我们必须抬高它的重要性。庞统当年“每所称述,多过其才”,为什么?“当今天下大乱,雅道陵迟,善人少,而恶人多。”

4、我需要再强调一遍:我并没有给《彼岸》戴上一顶多么“好”的帽子,它更多的是“对”;“经典”更不必,即便值这么顶帽子,也得等几十年才好戴。就《彼岸》的剧本来说,并没有提供太多的“新鲜经验”:怀才不遇的摄影师整天排婚纱照糊口,心底总有一个开摄影工作室的梦想;女演员没有背景上不了戏,好容易有个角色被潜规则挤下去,到了横店有戏拍,各种考虑之后,狠心与相恋六年的男友分手;表面强势的白领,其实永远只是个乙方;梦想写长篇小说的戏文系毕业生,只能以消耗自己的方式写电视剧本当枪手,混了四年依然看不到亮儿;爱好服装设计的外地小妹开网店;纨绔子弟游手好闲只知道败表哥的钱……所有这一切,如果说不完全是按照逻辑推演出的想象,至少也没有写出超越当下“常识”的生活,而更重要的在于,了解这些“常识”的观众,或许并没有真切地感受到这些生活,可他们的“常识”却一一被《彼岸》印证了。编剧和演员做的大部分工作,更像是用可感的生活细节让这些“常识”落地,以“接地气”的姿态反映自己若干年打拼之后的所思所感,这里面当然也不都是摄影师和演员终于圆梦的“成功”(虽然二人的分手还是给这一成功打了折扣),缺席的李明阳用死亡给这种奋斗涂抹上了些许的残酷色彩,但就这一角色的意义而言,似乎“存在”远大于“反思”。因此,戏中的生活看上去并不虚假,表达的感情也可以接受甚至引起共鸣,但值得长时间回味的地方,或许也因此受限。编导说这个时代也许不需要创作,只需要记录,但私以为一定得在记录的基础上再创作才能穿透生活、提炼出这个时代乃至臻于永恒的感悟和思想,即便是记录,也得是“议论”地记录,而非“抒情”地记录——《彼岸》中,部分抒情的台词略显文艺,幸好这些台词是女演员说出来的,与女编剧的笔并未显得多么违和;但袁大头批评表弟的那一番议论,未免有些直白,好像前面没把这些意思表达清楚,后面不多的篇幅还要留给伤离别,不得已非得在这个时候一股脑说出来才算痛快。好在包括北京人在内的“北漂”群体,其奋斗的历程容易在观众心中找到脆弱的触点,整体上戏还没有塌下来;不过一旦有观众不吃这套,成心抽离在外,那这种直白的表达方式,就容易被归罪为“讨巧”了——虽然我依然相信,这些话,是编导发自肺腑要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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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也许正因为编导的情怀所在,《彼岸》毫无疑问是一出善良的戏。戏中的所有人物,包括游手好闲的大飞,本性都是善良的,他们从未想过不择手段地害人——我曾经阴险地期盼着大飞瞒着袁大头逼大家搬离“彼岸公寓”的情节能够触探更深一层的人性,但一来大伙心里满满都是袁大头的好,二来袁大头意料之外地回来拿充电器,不费吹灰之力将大飞的谎言拆穿,误会还没来得及形成,就已经烟消云散了。也许是编导不忍心。或许就是这些源于本心的善良,让袁大头能够和自己公寓里的这些年轻人成为朋友和知己,每个月都有一次属于他们的PARTY;我之前还想过戏里会不会交代这些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而当袁大头说出“这些都是朋友”以后,其实这个问题就不再成立了,无论他们相逢于“彼岸公寓”前是否认识。这是一个当下社会中极为难得的、鲜有杂质的、纯粹的“好人圈子”。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看不起“正能量”——因为无论宣传的方式还是内容,多少都摆脱不了“脑残”二字。要说上了合格线的、提供“正能量”的东西,《彼岸》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也许不能说《彼岸》帮助我明确了“正能量”的定义,起码我从感性上、从经验上,廓清了“正能量”自圆其说的一条边界。

6、比起剧本,我更欣赏的是本场导演的调度,这也是我通过《彼岸》重新明确的又一个定义,即何谓“导演”。导演大概分两种:不露痕迹的,以及能看出导演用心的。两种其实没必要非得说出个高下——也许有的导演更倾向于让自己躲在幕后,用一只看不见的手调控全场节奏,左右人物情绪以及发展导向,或者不动声色地安排演员的布局走位,我承认我挺喜欢《哗变》和《屠夫》,当然还有《茶馆》;但我同样喜欢看林兆华的想法,看林奕华的想法——上次看《非常悬疑》,我还对里面灯光的使用刻骨铭心。这次看《彼岸》,从导演手法上,我的获益比之前看邵爷的《在变老之前远去》还要多一点——再加上4月12日的诸多不可抗力,兴许还有大量的想法没能在舞台上成功实现,比如之前看剧照有两位演员坐在天台一样的地方谈心的戏,4月12日的演出中,我没能找到合适的对应物,不知是删了还是临时改了。我觉得一个导演不必害怕被观众认出来;也许这种辨认,不过是你通过一种艺术而又合理的方式帮助观众更好地体认到戏剧的髓,观众念着你的好,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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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彼岸》更为老实真诚的戏剧团队。在邵爷紧张地调试着灯光台的系统时,编剧和她的助手将价值五元的《彼岸》说明册一排一排地发给观众,希望能够减轻观众等待的焦灼;邵爷向大家解释剧场出现的技术问题时,一位大妈(不知道是不是那位洪亮地接电话的大妈)很不客气地说:“大声点儿,听不见!”——我当时心想她太小看邵爷了,人家可是北大剧社演员出身——邵爷马上把嗓门提高八度,语气神态一样诚恳;散场之前邵爷说:凭借4月12日的票根,可以无条件再看一遍《彼岸》,甚至可以无条件、免费再看一场他下一部的戏;纵观中国戏剧界,能做出这样承诺的,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但估计不会超过三个——另外两个是谁,我拭目以待,当然同时不希望他们遭遇同样无解的舞台事故。散场后想找邵爷说句再见,脸皮儿薄,走了,只发了条短信。回家的路上我跟孙同学说:我终于知道困扰了我五年的那个剧本该怎么写了。孙同学说:你每回都这么说。我说不——这回是真的。


2013.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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