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读一册时光/汤世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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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作家李國文先生在書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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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首刊於2018.3.8

                《北京晚報·人文》



转眼新年过去,老年过去,每个人原本薄薄的过往,倏忽便又多了厚厚的一页。

唐人张说《钦州守岁》诗曰:“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日来。悉心随斗柄,东北望春回。”除夕夜,团年饭面对的虽是满桌佳肴,其实还有一道隐形菜点,便是那份古老亲情。这个最古老的夜,无形中,有许多关于血脉血缘的志异般的秘密,正如花一般悄然开放,料想也有些隐秘的情谊爱恋,在看似枯瘦的虬枝上,以点点新绿,延续着生命的传奇。

想起传奇志异一语,系因年前获赠国文先生新著《李国文评注<酉阳杂俎>》,厚厚重重的一册,封面深蓝着,望之若午夜星空,浩瀚,且幽深。许久没去看望先生了,倒是曾请赴京的朋友代致问候,也借一幅新拍的照片,得见先生依然精神矍烁,遂心有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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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國文評注<酉陽雜俎>》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7年6月出版



《酉阳杂俎》内容驳杂,三十卷,所记皆听闻传抄之唐代流行的异事,人物则上从皇帝宰辅士大夫,下到道士僧人穷书生贩夫走卒,内容更林林总总,包括唐代社会生活、文化艺术、风俗习惯、奇闻异事、文人掌故等等,堪称唐代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文章虽多为片段记叙,倒堪称典型的唐人笔记。国文先生是小说大家,晚年转而“考古”,《说唐》《说宋》,世人皆惊。我倒不意外。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就在先生其时位于羊坊店一带的斗室里,见过先生早年在铁路工地上,于一片片细窄如蓑的材料进出记帐单上,以工整字体,所记的几大册读史笔记。那天先生说,仅那段时光,《红楼》《三国》他都读了多遍,做了几大本笔记。问及其它,先生则笑而不答。先生这回俯身在另一间我去过也宽敞得多的书房里评注《酉阳杂俎》,心情笃定大不一样。那是要让《酉阳杂俎》走出学术研究的高阁,让人既瞻前,也顾后么?

每逢年节,大抵往前、往将来看的多,往后、往昨天看的则少。其实事后慢慢翻看,那么厚那么大一本时间,时有欣喜雀跃,也常有泪流满面。想罢掩卷抬眼,仰望云天,看到的似乎惟一片浩茫星空。我在微信里说,岁月山河,风雪弥漫,该怎样回望那些逝去的时光,及深藏于中的美好与痛楚呢?翻过一个年,回望时便又多了一座关山。立马有朋友跟贴说,当然也会多了一片风景。

就想过往的那些时光,哪一片哪一段,不是可供咀嚼与品味的呢?其味或清淡,或微甜,偶尔也有一点野草般的涩。那样的咀嚼无须狼吞虎咽,倒该悠缓沉稳些,倘囫囵吞枣,还没等你嚼出真味,它便已溜走,会苦到终生——生活的真蒂,往往先是一个苦字,苦后是否回甜,端的要看造化。

展读方知,先生以八六高龄,评注此书时耗时耗神之巨。鲁迅于《中国小说史略》评曰,《酉阳杂俎》“每篇各有题目,亦殊隐僻。”国文先生则谓:“因为隐秘,所以费解,所以好奇。”有论者谓,《酉阳杂俎》对于唐代社会的生活、风俗、文化的描写,国文先生在评注中对唐代生活的想象和描绘,都十分宏大、有趣、神秘又瑰丽。在我看来,先生以通俗话语,借古论今,那样的犀利与透彻,倒常常让人在畅快之余,陷入沉思。

记得初获此书,细细读去,一节一则,一段一句,所见尽皆生命的遗址,时光的废墟。历来做典籍评注,都是件繁褥的细活,发微探幽,披沙沥金,要紧在带引读者拂去历史浮尘,领略其中的深味与异趣。读着读着就想,看来即便俗世人生,有许多事,也是“隐僻”或“隐秘”的,偶尔挑几件出来讲讲,不惟好玩,也蛮有趣。

比如幼时对于守岁,是蛮当回事的,先立了誓言,一定要如何如何地熬到天明。到有了些年纪,守岁就只是个小小仪式了。儿女们各自回家后,宁静午夜,心想堪与谁,分享这一生的欢娱与疼痛,以及那倏忽而过的一分一秒呢?四顾无人,且独自举杯,邀来世一起共斟生命的酒吧。然偶而的爆竹声,到底还是让人容易惊醒。时间已过了零点。毕竟,时光这穿梭山河的箭,刚刚从一个新的原点出发,就像过去一样,当你发觉它已然在无声中飞远时,你也便成了个被刺得思念成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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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讯发达的时代,贺年拜春的消息汹涌而来,包括平时或也没有太多往来的熟人,出于礼节,这时都必要回复。更别说几十年未曾谋面的老友,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你的联络方式,于是一声问候,穿越时空山河排闼而来,弄得人几乎手足无措,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就像突然面对一个闻所未闻的,流于时光深处的传奇志异。那样一些过往,真是可以写进志异类书的。明季吴从先有句云:“生平願无恙者二:一曰青山,一曰故人。”此话倒甚合我心。

与老同学聊起青春,隔着想象中纷纷扬扬的雪花,恍惚觉着先前再怎么贫穷的青春,也掩不住它青涩的华丽,但说着说着,说起为了那样的华丽,我们曾忍受了多少的疼,眼睛还是有些潮湿了。

家乡那条熟悉的小巷,或也积有初雪了吧?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那干干净净的脚印,如有生命,不定已转世投生,开出许多花来了。而我命里的那场雪,此时越下越大,一下就是多年,顶着头上的这座雪山,但愿我一直走到遥远,回望中的故乡亦姸嫣依然。

从风花雪月的地方,友人午夜的长话里,飘来一阵浓浓酒香,欢乐、痛苦与半世之情,也一起飘来。如今这世界倒是真小,仿佛他就在我的隔壁,从来都没有离去。我说,生活倒给我的每一杯酒,我从来都是一饮而尽的,不管酸甜苦辣,待等哪天,我把迷魂酒泡好,也倒一杯给它试试。

尽管从日历上扯下的每一天,最后都皱皱巴巴地,贴在了我们原本光滑的额上,倒终于发现,曾以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在回望中闪出了异样光彩。走得很远之后的回眸,让心,一下就穿透了前世与今生——那或许正是与李商隐、温庭筠齐名的段成式做《酉阳杂俎》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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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除夜》诗云:“病眼少眠非守岁,老心多感又临春。火销灯尽天明后,便是平头六十人。”而我,早过了白乐天那时的年龄。午夜梦回,思绪踟蹰于往昔的泥泞与跋涉,竟不知何时缓缓睡去。醒来时,痴痴凝望,冬日一派空朦。恍惚间立春已过,那就道声早安吧,向所有的曾经。忽然觉着,这个从头冷到尾的奇异冬天,竟然美到了完整无缺,动不动就让人们想起往昔,想起那些至今都有人歌吟的百孔千疮,以及那些无法与人共享的短暂欢娱。 ​

天确实亮了。天光其实每天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在那些去来变幻无定的云朵,既无法约束它们的行姿,也难料它会于须臾间显现出意外的精彩。对于日子,我本偏爱那些荒芜的空白,也看好泼墨于空白的黝黑的浓郁,至于它是否能转瞬如画,我还真不那么在意。只相信,总有些混沌幽微的往昔,会拼命地穿越时空秘密生长,长成水清花明的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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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在家,怕人多拥挤,没敢外出。南国春早,窗外已花开新枝,叶吐新绿。不出去也好,那就行于史籍,去寻另一番风景。国文先生在该书《导言》里,有段话堪称的论:“‘五四’新文学运动最大的缺失,就是将志异体文学打入十八层地狱,而白话文的新文学,九十多年来,只有正,而无异,只有实,而无虚,始终处于一种不完全,不完善,不完备,因而也就不完美的跛足状态之中。在世界文学之林中,至今无法成为一种强势文学,不能不为之遗憾。而上个世纪中叶,拉美文学得以瞬间崛起,一是正和异的契合,二是虚与实的交结,三是今与古的混同,四是新与旧的碰撞,这种复合多元的文学,远比我们近几十年平面而且片面的现实主义或写实主义,来得浑厚深邃,丰富多彩,从而产生爆炸性的文学魅力,令整个世界为之侧目。”就想,我们的日子里,到底有多少那样的“异”与“虚”,入得如《酉阳杂俎》那样的书呢?想必每个人都会有的——真做那样的记叙,想想就是件十分有趣的事了。

此时,冬天刚刚过去,我似乎也已变得柔软——除了骨头。即便冬天还没有真的过去,也不妨挺直身子迈开大步,自个儿闯进翠色——流光抹不去幽远的绝决,我的冒犯注定会发作在早春。谁也阻止不了花叶的失礼,这季节,或许怎么都会生出些红杏出墙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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