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向哪
一
林蕴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照在自己身上刺眼的黄光。手术刀和手术钳碰撞发出的刺耳声音越来越模糊不清,原来人命将绝时脑子里会回放自己的一生的传言是真的。林蕴由衷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
十九岁的林蕴认为她的十九岁是意义非同的一年。一是她终于离开了那个承载着她所有童年噩梦的小县城,尽管是带着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自卑和胆怯,但终究是新生活的开始,有开始就有希望;二是她要去上海上大学了,终于能生活在她梦寐以求的大城市了。她因此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老天爷还是眷顾她的,看来那些说一个人的人生不可能都是由苦难组成的劝慰还是可信的。
林蕴没有童年。
童年不应该是灰色的,强加在孩子身上的原罪是能毁掉一个人的。小时候的林蕴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青砖灰墙的小胡同里为什么总能受到异样的眼光,渐渐长大的她能逐渐读懂那些浸泡在眼神里的同情和悲悯,人们真奇怪,散播怜悯的同时又是不愿过于接近那个他们怜悯的人。大家的同情表现在言语上,被妈妈打骂后,跑出来的林蕴会看见四奶奶拉着隔壁的李婶子眯虚着眼,用下唇托着上唇咕哝:“啊呀造孽呀,孩子有啥错你说。”
林蕴开始也觉得自己没错,后来在到处流散的闲言碎语中才知道自己除了这个脾气暴躁失常的娘还有一个在牢里的爹。原来自己的娘很可怜,被那个娶了自己的男人打了近十年,在虐待下神经近乎崩溃,终于求得老天开了眼,让那男人进了牢,才算是过上了这点儿正常人该过的日子。林蕴这才理解了她娘对自己忽冷忽热的情绪和敏感的来源,看见了自己不就想起了那男人嘛。
我娘没什么错,我也没做错什么啊,林蕴经常想着想着就被绕进去,通常这时候她就甩甩头,想来想去还不如不想,可能不是所有事都能找到答案吧。
生活的确不怎么样,但也不至于那么完蛋。黑的前面可能是白,黑可能是白的必经之路,要是没有自己的家境就不会有努力学习的自己,一刻不敢放松的紧绷着的神经直到上海C大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手的那一刹那才总算放松下来;要是没有因为缺钱去兼职她就不会遇见韩震。
林蕴和韩震相遇在市中心的商业街,林蕴在发传单,韩震拿着传单上前询问却被林蕴咧着嘴推荐了一个在C大旁边的一个店,说是自己在那兼职过,实惠又有质量。韩震觉得这姑娘真好玩,兼职还兼出经验了,还用经验给校友省钱。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太阳很大,韩震在后来跟林蕴说其实当时他就认出林蕴是他隔壁班的,还有一节大课是一起上的,还说那天她笑得真好看,脸被晒得红彤彤的,还流着汗,裂开嘴露了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得特别有感染力。
林蕴是隔了一周上大课的时候才知道韩震在隔壁班,在接下来每次上大课韩震都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的坐在林蕴旁边,一来二去两个人之间有了朦胧的好感,就这么谈上了恋爱。
人们都说爱情最美好的时候是在暧昧时期,两 个人心里都有了一点对彼此感情的把握,在不断地试探中得到令人满足的雀跃的回应,隔着一层窗户纸,谁都不愿意捅破。一切都恰到好处,两个人互相保留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小缺点,有意透露自己的优秀,在遇到问题时适当退让,关系的未定令彼此有足够的耐心互相理解包容,由于各方面都没有进展到更深层次,两个人不能适配的棱角都没有那么明显,在适当的距离下,两个人眼中的彼此近乎完美。然而爱情的磨合期才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各种问题在朝夕相处中得以显露,林蕴和韩震就是在这个时期出现了问题,准确来说,问题来自林蕴。
就像最后压死骆驼的可能只是一根稻草,有些事情的爆发并不一定需要像暴风雨前的电闪雷鸣作为前引,也许是一件件小事的累加,一点点情绪的积淀。林蕴和韩震的裂痕出现在大三学期末,但是林蕴后来回忆时觉得相似事件或是情绪早就发生过不止一次了,自己之前的“选择性失明”到底是不能永久的。
韩震虽说不是出自大富大贵的家庭,但是家里确实条件优渥,妈妈是高中老师,爸爸是一所大学的教授,生活费管够,二老知道韩震谈了恋爱,更是给足了资金支持,当然,前提是他们相信看着自己儿子长大,相信他的为人。韩震觉得宿舍条件不好,夏天没有空调,冬天要下六层楼打热水,一个宿舍八个人,有人抽烟呛得人难受,有人喜欢打游戏,熬夜敲着键盘,乒乒乓乓的让人睡不着觉,有人不爱洗澡,不注意卫生,弄得宿舍气味难以忍受……韩震觉得他和林蕴已经在一起三年了,同居不是问题了。可林蕴由心里没办法理解。
林蕴不能理解的事情很多,她早就有很多事情不能理解了。林蕴不觉得宿舍条件很差,她觉得热一点或是冷一点都不是没法忍受的事情,热一点宿舍有风扇呀,冷一点也就是洗脸刷牙的时候冰一点,正好让人起早清醒。宿舍八个人她都相处的很好,她自己家里的胡同里的同龄人没有愿意去她家玩的,大家都知道她有个脾气古怪而且暴躁的妈妈,久而久之她也就没什么朋友,大学是林蕴第一次体验宿舍生活,她觉得真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大家叽叽喳喳的,你一句我一句让人不自觉由心里觉得热闹,能拥有热闹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林蕴在那一刻一股脑地想起很多事情。自己干什么事情都是小心翼翼的,最开始谈恋爱她不知道情侣之间花销要怎么分配,她到各种论坛和网页问答里求助。她不知道在节日要送什么给韩震,她害怕自己的礼物过于廉价,害怕自己受到的礼物太贵重,害怕在这种对比下自己可怜的自卑心会不小心跑出来。她想起韩震和朋友们总是挂在嘴边的名牌,她要搜索好久才能知道他们在聊什么,越是了解就越是在意得多,她越发害怕出现在他的朋友面前,害怕给韩震丢人。林蕴不明白为什么同一种食物能分出好吃、一般和不好吃,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了服务好一点可以多花一两百去吃一样的东西,韩震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心烦,可是林蕴觉得那些事都不是很严重,和自己童年经历的事情相比好多事情她都能看得很淡。林蕴更成熟一点,这是成长经历带给她的,拒绝不了。生活过早地向她倾倒了太多苦水,她接触的人越多就越发现自己的格格不入,可是这是改变不了的,一切都已经在懵懂的幼年时代形成了。
如果林蕴和韩震在相亲的背景下,大概他们永远也不会相遇,因为没有人会介绍他们认识。老话里的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在朝夕相处中会出现问题的不止是能不能负担的起需要的花销,更重要的是由成长背景影响形成的价值观,体现在方方面面,从各种细节中冒出,言谈举止,处事为人。而决定两个人是否合适的因素就是精神世界的契合。
林蕴明白自己和韩震是不会有结局的,失衡的关系是会发展出畸形的爱情的,长痛不如短痛,林蕴的初恋就是这么结束的。
二
三十二岁的林蕴有了两个女儿,她大学上完还是回到了这个她长大的小县城,大城市的快节奏生活让她觉得无法适应,自己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看起来和大城市的人一样,人还是能够一眼看出她的格格不入。回到这个小县城,林蕴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要什么大富大贵,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不会如愿的,日子过的让自己舒服才最重要。林蕴通过相亲和现在的丈夫程大民认识,程大民是个老实人,是那种看上去就是个顾家的,能过日子的人。父母是农民,在县城边的程家村有几亩地,房子很大,是自己盖的。
结婚六年,两个女儿聪明可爱又懂事,很是可人 疼。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林蕴觉得女儿没什么不好,跟儿子明明没什么区别,可公婆不这么觉得。待见和不待见不一定要一字一句地说出来,一件小事或是一个眼神就能知道了,更何况是相处了这么多年,林蕴清楚地知道因为自己没有生出一个儿子受到的白眼。最明显的就是自己坐了两次月子,而婆婆帮忙微乎其微,林蕴有时在月子里都要自己下地干活。两个女儿稚嫩无辜,不懂自己的爷爷奶奶为什么不会给自己太多笑脸,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苛责。还不懂得开心与不开心是什么意思的孩子就已经学会察言观色,看人脸色了。
林蕴本来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了,实在没有必要冒着险去再怀一次孕。但是日子过得太不舒心了,自己不舒心还能忍一忍,但是林蕴不忍看到自己的女儿因为自己的原因在小时候就要受到不公的白眼。童年的伤害是永久的,林蕴是最明白这一点的,而且这么多年以来程大民对自己实在是不错,他不想让自己的丈夫因为没有儿子在外面抬不起头来。没办法,这是这些农村小乡镇的定俗,在什么样的环境,被环境规则左右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可是林蕴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临产之前医生一直在用一些晦涩难懂的术语向她解释她的情况。她听不太懂,总之是明白了,由于已生两胎,她这次生产要冒很大风险。
手术进行到一半,林蕴知道风险来了。
林蕴一生都在做选择,每一次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其实每一次都只是在深渊之间徘徊,从一个里爬出来又爬进另一个。
回忆里最深的还是童年里的那个胡同,青砖的地坑洼不平,下了雨会积出一洼又一洼的小水滩,小林蕴一个人在胡同里从一个水洼跳进另一个水洼,虽然没有在笑却也不想哭,不觉得生活的苦,也没见过那么多残酷而又无法改变的现实,原来那时的小孩儿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