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落寞出局
吴伟龙急于找到胡云发,从一大早开始就不断拨电话,那边一直传来“嘟嘟嘟”的响铃声,却始终无人接听。事关重大,他必须和胡云发通上话,所以保持着个把小时就拨一次的频率,开始想着胡云发在开会不便接听,后来推测是外出忘带手机,直到晚上,电话仍是保持畅通,胡云发却始终没有接听。吴伟龙坚信诸事缜密的胡云发这次肯定是大意了,手机要么遗忘在了什么地方,要么就是被小偷顺走了。吴伟龙放弃了继续拨打,他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胡云发的公司,若还找不到人,就去天蝉别墅区,反正必须得见着胡云发。这么打定主意,看了会儿微信和手机新闻,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却在梦乡中被刺耳的手机铃声惊醒,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苦找一天却没有音讯的胡云发。一接起,那边就是一连串的“抱歉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胡总,你在哪里,有个要紧事得和你说。”吴伟龙打着哈欠问。
“我明天就回滨海。”胡云发稍犹豫,旋即提高嗓门问,“你快说说,多紧要的事啊,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并未说自己身在何处。
吴伟龙连连打着哈欠:“那明天见了面再详谈吧。”
“好的,明天谈。”胡云发说,“回了滨海我给你打过去。”
挂完电话,吴伟龙就再睡不着觉,反复推敲起昨天的经历。
上午十点刚过,吴伟龙接侯秘书通知到常委会议室开会,一进门就紧张起来:里面只有四个人,高泰勋和吴克忠并排坐着,莫江龙在对面,侯秘书则坐在和莫江龙同一排的角上摊开笔记本做记录。见着正襟危坐一言不发的高泰勋和吴克忠,吴伟龙不知所措,还是侯秘书示意他落座同排中间的位子。
“你想好没有?”吴伟龙刚坐下,就听到高泰勋神色严峻地问莫江龙。
根据吴伟龙的推测,之前两个大佬肯定已经和莫江龙谈了半天,可能突然觉得某个事应该有他这个营房处长在场,所以才临时让侯秘书通知他来,至于谈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但从严肃的氛围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这个不好的事情会不会关联自己呢,吴伟龙心里没底,不由得忐忑和紧张。
“想好了。”莫江龙低着头嗡嗡说,“服从组织上的一切安排。”
“好吧,就这么决定了。”吴克忠的神情比刚才的严峻稍微缓和一些,“组织上认可你这段时间在金盾海岸公寓房建设中所做的贡献,但同时,你对不请示不汇报私自同意甲方变更施工单位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和司令员今天找你谈话,也是代表基地党委的意见,决定让你离开金盾海岸。到基层后也要多学习多提高,争取以后能给基地建设带来更多更大的贡献。”
“是。”莫江龙仍旧有气无力嗡嗡着,他的精气神全被抽走了。
此时,只有高泰勋和莫江龙知道调离莫江龙的真正原因,在其他人眼里,就只是怀疑他收受了甲方的好处,而随意同意变更施工方,其实一切他都汇报过,只是汇报给了高泰勋,而不是基地党委,他干的是一项神秘而又充满了挑战的工作,不可能让人人皆知,但问题是,他搞砸了。而在高泰勋这里,也不可能凭着一句话用了莫江龙,而又凭着一句话拿下莫江龙。用什么做理由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要换掉莫江龙。高泰勋和莫江龙对此当然也都心知肚明。
“好吧。”吴克忠摆摆手,“收拾收拾,准备到训练营报到吧。”
莫江龙站起身,软绵绵地敬了个礼,就转身离开了。
“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吧?”莫江龙身后的门刚闭上,吴克忠就语气生硬地问吴伟龙,不是询问,而是质问。吴副司令员在大庭广众下对自己这个亲侄子表现出来的态度永远是轻视和不屑,甚至,从来都不会用正眼瞧他一下。
“你来说说。”未等吴伟龙答复吴克忠,高泰勋就问他,“你们营房处有没有合适的人选。”随后,又补充说,“当然了,也不局限于你们营房处,只要在你们后勤部范围内都行,但是有两点,一是懂专业,二是靠得住。”
言语之间吴伟龙已经明白九分,知道前期莫江龙在金盾海岸的工作让大佬们十分不满,已经决定将其换掉,继而找到早都应该找的他这个名正言顺的营房处长,可是此刻,他并不打算即刻就把话题接过来,所以故意吞吐着问:“首——首长,我不太——明白,您说的是什么合适的人——人选。”
“真是榆木脑袋。”吴克忠无奈地望一眼高泰勋,恨铁不成钢地乜斜着吴伟龙说,“让你干这个营房处长真是埋汰这个岗位了,以后多长点心。”
吴伟龙挠着脑袋,脸红脖子粗,这种场景真是令他尴尬。
顺了口气,吴克忠从头到尾给吴伟龙讲了莫江龙如何不称职金盾海岸的公寓房建设,现在换掉他,要从营房处选个人,现在等吴伟龙推荐。其实能有金盾海岸这个项目,皆因应对M国和R国的狙杀行动,结果一番博弈,过招的剧本已经完全变化,A基地在金盾海岸项目的负责人这一岗位已经失去价值,此刻也要回归它只是一栋楼的本真属性,所以交给营房处最合适不过。
“余广强行不行?”吴伟龙试探着解释说,“我们处的正营职助理员。”
“余——广——强?”高泰勋把字音拖得很长念叨一遍,更像是疑问。
“对,首长。”吴伟龙介绍,“余广强是北方建筑大学毕业的四加一学员,以前在工兵营当过助理工程师和副营长,业务水平和管理能力都比较出众。”
吴克忠没有表态,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听吴伟龙对余广强的推荐。
“对了。”吴伟龙插了一句,“吴副司令员比较了解余广强,几次机关业务技能比武吴副司令员都是专家组评委,给过余广强很高的评价。”
被提到名字一刹,吴克忠面部表情瞬时一紧,旋即,又缓缓地松弛下来。
“是吗?”高泰勋扭头看吴克忠。
“是有这么个人。”吴克忠淡淡地回应,“挺不错一个孩子。”
吴克忠当着高泰勋的面这样轻描淡写地回应着实让吴伟龙费解起来。余广强在吴伟龙的眼里,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此时,他本以为会像观瞻套娃一样,一层层拿掉,答案就理所当然在最里层了,可事实让他大失所望,让吴克忠那么不疼不痒地一说,他更是坠入了一望无际的云雾之中。
余广强到底什么来路呢?这个疑问一直存于吴伟龙心中,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余广强刚调到营房处,干部处副处长就在一次饭局上神秘兮兮地问吴伟龙关于余广强的来路,吴伟龙之前和余广强并无瓜葛,当然是一无所知,但此副处长不信,意味深长地诡秘一笑,让吴伟龙心中深深埋藏下疑惑的种子。后来吴伟龙从只言片语里听说,是吴克忠把地方大学毕业的余广强特招到A基地的,而且开始是放在工兵营当兵锻炼,后来当排长、副连长、助理工程师,直到干上副营长,一路走来也没用多长时间,就被调到人人向往的基地营房处当助理员。余广强在A基地的每一步成长进步都受到吴克忠的关照,吴克忠打了招呼,下面当然特事特办不敢马虎。这一切内情众人不知,却瞒不过具体操办的干部处和干部处某些干部,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传十十传百,就把余广强传成了谜。初闻此事,吴伟龙不相信,也难以理解,因为他这个吴克忠的亲侄子都没能享受副司令员叔叔“一路关照”的待遇,而这个横空出世的余广强却能,于情于理都有些讲不过去。除非,吴伟龙开始天马行空地妄想,除非——吴克忠和余广强之间的关系比与他之间的关系更为亲密,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这怎么可能呢?但真真切切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两件事情更加坚定了吴克忠与余广强之间更为亲密的推测,一是去年干部调整,吴克忠打了招呼,专门让干部处的人找余广强征求意见,问已经副营两年的余广强愿不愿意到基层当营长,这对无论哪个机关干部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但可以提前一年晋职,而且增添了基层履历,为将来不管竞争机关的副处长还是团一级的常委都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二是后勤部党委在否决了10多个年轻干部考取硕士研究生申请的同时,据传还是受吴克忠之托,后勤部长专门让时任营房处长的刘金刚问余广强要不要报名,如果他报,后勤部长就立马签字。但是,余广强对吴克忠的关心关照并不感冒,两次都干绷硬脆回答了俩字——“不去”。吴伟龙心知肚明,余广强去不去是余广强的事情,最起码,组织上已经给了他选择的机会,而这种机会并不是谁都轻而易举能够得到的。作为人人皆知的副司令员亲侄子,他就不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吴克忠对谁更为关照和亲密已经是明摆着了,但萦绕在吴伟龙心头的问题又疯狂滋长,他和他,到底有一层什么样的关系呢?而这个性格古怪、脾气暴躁、令人捉摸不定的余广强又是谁呢?
也不知道余广强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吴克忠时时事事都在关照他,竟然每个场合都信誓旦旦地宣告:“天大地大与我何干,我是小地方出来的,谁都不靠,就靠本事吃饭。”余广强越理直气壮,吴伟龙就越浮想联翩,不由的,又翻出了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那时他还小,隐约听大人提起过有关吴克忠的一桩绯闻,大概还是在吴克忠当营长的时候,和营区驻地一个据说是开商店的女人好上了,这个女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他皆一无所知,就只是记得大人们忧心忡忡地讨论着——铁了心要离婚和那女人过日子的吴克忠会不会被部队除名遣送回来。他还记得,披头散发的婶子带着那时尚小、现在已是澳大利亚某家企业金领的堂弟回到老家,在几十口老少的同情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委屈,全家人都和她一起悲伤着,也都骂,说曾经让整个家族引以为荣,现在却意欲抛妻弃子的吴克忠是忘恩负义的负心汉,是令人不齿的陈世美,那一段时间在吴伟龙记忆里真是乱哄哄,好像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被裹挟进了这桩突如其来的是非里,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吴克忠要离婚,婶子以死相逼迫,一来一往几个回合,都不罢休。后来,还是刚硬耿直的爷爷拍桌子震慑吴克忠,说他胆敢离婚就断绝父子关系,永远也不要回家,不胜婶子搅扰的部队领导也给吴克忠下了最后通牒,说他要再不消停,就做好年底被勒令离队的准备。就像一场战争,互有攻守,此消彼长,想战胜的却终究未能战胜,以为失败的,也并未彻底败掉。吴伟龙到现在也闹不清楚,到底是因为爷爷的拍桌子断喝起了作用,还是部队的最后通牒生了威力,反正那段混乱不堪的日子有一个截然而止的时间点,那个点之后,之前毅然决然不管不顾的吴克忠选择无条件妥协,挥泪别了那个节外生枝的女人,又重新入轨平淡如常的生活。回心转意的吴克忠疯狂干着工作,职位也扶摇直上,直到卡在副司令员的位子上。会不会呢?吴伟龙大胆揣测着余广强是吴克忠的私生子,但一查,人家不但有亲生父亲,而且亲生父亲过世后又有继父,理论上和实际上都对不上号,令他兴奋一时的推断也就不了了之。
可是那个与众不同的余广强啊,时时刻刻都在扯着吴伟龙的神经。他断定余广强的身份一定是个秘密,是吴克忠的秘密,也是他极想知道的秘密。
余广强这个人,怎么说呢?是在整个A基地绝对找不到第二个的天然愣头青,虽说到机关已有多年,也被人人事事磨去一些棱棱角角,但作为一把随时准备出鞘肆意砍伐的大刀,他锋利的刀刃犹在。A基地上上下下只要和余广强打交道超过三次,很少有未生龋齿的,要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绝不通融,要么占着哪怕一分道理丝毫不饶人,就算在后勤部部长和副部长的办公室里,他也斗志昂扬地秉持“有理走遍天下”,只要把住一点就绝对会不依不饶死磕到底,直到部领导按照他的意思就范。客观来讲余广强是坚持真理不畏强权,主观来说就是典型的“二”,后勤部都称他是“无敌小钢炮”。
还好,余广强这个级别的助理员多是为应付后勤部内部事务跑跑颠颠,极少有和基地常委单独面对面打交道的机会,就算有,之前也早就在刘金刚和部领导那里及时屏蔽掉了,要么换了别人,要么暂时拖着不办,既不能把基地常委暴露在“小钢炮”的火力范围之内,又不能让他觉出被剥夺了和常委面对面的机会,总之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技术活,人人都做,人人都不说。到吴伟龙当营房处长,当然也是萧规曹随,就算明知有着吴克忠的那层关系,却也不敢斗胆让“小钢炮”在首长的办公室架起来。吴伟龙有时也莫名其妙想象着余广强在高泰勋或者政委办公室声嘶力竭拍桌子的场景,想不出高泰勋或者政委如何应对“小钢炮”,但可以断定,若真给了面对面的机会,他的余助理员会毫不含糊“去战斗”,他绝不缺乏这样的胆量和魄力。
哪个年轻人没有棱角?但在谨言慎行的机关里,有棱角的年轻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磨掉棱角迅速适应跑腿打杂挨批评的角色,二是调离或者转业从此在机关消失。基地机关历练多年,吴伟龙见了太多的来来去去,也见了太多的痛悔莫及。他虽尚未查明余广强什么来路,但既然他能受人庇护以“第三种状态”深深扎根后勤机关,肯定有别人不能企及的“核心竞争力”。
此刻,他把谜团一样的余广强抛了出去,静等终将揭晓的答案。
“老吴,我看还得你单独考察一下?”高泰勋若有所思地说,“这个金盾海岸可是关系基地官兵切身利益的工程,上面总部盯着,下面官兵看着,咱们得选出能力强负责任的干部来把关,必须保质保量,确保不出问题。”
“当然得考察。”吴克忠稍停顿,接着说,“余广强——是余政委的孩子。”
“余政委?”高泰勋转头盯着吴克忠,颇疑惑问,“哪个余政委?”
“余友忠政委。”吴克忠语气稍显沉重,“以前在导三旅。”
“哦——余友忠政委的孩子。”高泰勋颇为吃惊,“在机关吗?”
“对,在我们营房处。”吴克忠陷在沉默里,吴伟龙在高泰勋问完后欲言又止,思考片刻,还是代吴克忠作了回答,“叫余广强,是正营职助理员。”
“时间真快,”高泰勋感叹着,“余政委的孩子都正营了。”
“是啊,一晃眼的功夫,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吴克忠长长地吁了口气。
提起余政委,不得不从20多年前的那场意外说起。
余政委大名余友忠,是当年A基地最年轻的旅政委,没有之一。和他同时期任职副师级岗位的那一拨干部出了不少将才,如今有两个已经位居大区副要位,干到少将退休的也有好几个。不过说回来,当时最被看好的却不是那些大区副和少将们,而是能文能武的余友忠政委,可遗憾的是,余政委的仕途仅仅只是到副师级。他本可以走得更高更远,如果他还活着。
那个夏天雨后的傍晚异常闷热,按照余政委的要求,政治部主任已经汇报副政委,说在新闻联播后,和宣传科的几个人一起研究阵地移防后的宣传教育提纲,当然,到时候余政委也要现场听取计划并且最后拍板定案。这是半个月之前已经筹划,却被其他事情一拖再拖,现在总算敲定下来的工作。宣传科早就忙了起来,修改计划、打印资料、布置会场,一直紧张干到当晚的七点半。会议室里,副政委和宣传科的人都已到齐,政治部主任和大家一起又等了十来分钟,仍不见政委来,就示意宣传科长去办公室请。宣传科长敲了几次门,打了几次报告,里面均无回应,他以为余政委出去了,正要转身离开,门却被“呼啦”一声拉开,他见政委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政委,请示下您,是否现在听取教育提纲方案?”宣传科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政委板着脸,颇为焦躁地说:“你让副政委主持吧。”又说,“我去趟一营。”
导三旅刚移防新阵地没多久,一营正热火朝天修筑毗邻山崖一侧的道路和生活设施。一营营长吴克忠是在灯火通明的施工现场被余政委叫走的,赶在干部调整的节骨眼上,大家心知肚明被找谈话只有两种预兆:要么即将提拔使用,要么理应提拔使用却提拔不了。但具体到A基地标杆营营长吴克忠身上,大家断定他很快会被提拔,并且心知肚明地知道,即使整个A基地只空余出一个副团职岗位,那也一定非吴克忠莫属。官兵们目睹着余政委和吴克忠离开施工现场,都揣测着,等待着,议论着吴克忠好事将近,并且互相打着赌,猜吴克忠的副团岗位会在旅里解决还是交流到其他旅,也可能,到基地机关当个副团职参谋或者副处长过渡一下。毫无预兆的,余政委和吴克忠离开工地只不过10来分钟,吴克忠就火急火燎跑回工地,惊慌失措地集合队伍,他沙哑着嗓子喊,余政委失足滑下了山崖。官兵们不敢耽搁,顺着杂草丛生的道路冲向山下,他们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找到余政委,要救起余政委,可是,等到一百多只强光矿灯陆陆续续在山崖下的灌木丛中聚焦时,灯柱里软绵绵的余政委蜷缩在湿漉漉的草丛里,脸朝下,一只腿翘着,任凭大家怎么叫,他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应。“政委,政委,你倒是应一声啊!”吴克忠嚎啕大叫,疯了般抱着余政委,一路穿越灌木杂草,直到放上吉普车,又跟着到医院,对无奈摇头的医生歇斯底里地命令:“救人,必须救活。”他那样悲切,那样狂躁,震撼屋瓦,虽然都知道四肢扭曲的余政委早已断气,但军医们仍旧做最大努力,然而回天无力,余政委殁年37岁。
联合工作组对吴克忠的询问笔录至今存于保卫处的资料室里。钢笔墨渍扩散于已经泛黄的纸页上,那是一桩公案的了结,也是余政委生命的句号。
“余政委几点到的你们营?”
“不到八点,当时我看完新闻联播到工地没一会儿。”
“余政委找你干什么?”
“政委说了解一下官兵移防后的思想反映,正巧赶上教导员不在。”
“为什么去悬崖边?”
“当时也没注意,黑咕隆咚的,政委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跟着。”
“你不知道那边是悬崖?”
“当然知道,也是鬼迷心窍,当时只琢磨着政委此来找我何事,再加上习惯了走在政委后面,没想着在前面带路,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余政委怎么掉下去的?”
“被藤条绊了一下,他‘哎呀’一声就一个趔趄摔向前面的草丛,我想伸手去抓一把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雨后的地面太湿滑,政委就滑了下去。”
“这期间你们谈了什么?”
“还没说几句话呢。政委问我最近是不是工作强度有点大,我说还行吧,移防新阵地也有一段时间了,就算苦点累点大家也都已经习惯了。他又问官兵中有没有不同声音或者发牢骚什么的,我说大家热情很高,都争着干苦活累活,他随口‘哦’了一声,好像就这么多,然后他就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你之前到过余政委掉下去的那块悬崖边没有?”
“经常去,当时和教导员都觉得危险,教育官兵小便什么的不要太靠边,原本想扎个篱笆,杂事一耽搁还没来得及弄,没想到就把余政委给害了。”
事后,一营工地的悬崖边扎起了竹篱笆。
一晃就是20多年。余政委出事的时候高泰勋还只是一个正连职参谋,他远远见识过余政委的风采和学识,但之后这些印象就随着余政委的牺牲而模糊了。不想今日,那些过往的旧事又被翻了出来,不由得唤起他的伤感来。
余政委是在吴克忠的眼皮子底下摔下山崖的,他为此从未轻饶自己。
吴克忠披麻戴孝送别余政委后,写了血书自请组织给他处分,但天海守卫部队总部保卫局的事故责任鉴定小组一番调查取证后,已经给出了这属于意外事故的结论,未追究吴克忠责任。虽他当时在场,但阵地初建,设施不全,出了事故也不能全怪罪到他这个营长的头上,后来组织上三番五次心理疏导和解释说服,才安稳下心怀愧疚的吴克忠。余政委牺牲后,他之前随军到部队的遗孀在滨海也无亲无故无牵挂,就带着孩子回了老家。这么多年里,吴克忠雷打不动每个月拿出一半工资寄给余政委遗孀。烈士子女余广强参照政策本可以上军校,但他极力抗拒,誓死不愿到部队,后来却因大学毕业前找工作屡次碰壁,加上余政委遗孀苦苦劝说,余广强才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被吴克忠按相关优待政策招进A基地。吴克忠知道余广强对部队生活保持着最原始的抗拒,特意给他量身打造了一套先基层后机关的成长路径。可这个余广强也是根深蒂固的执拗,几年磨砺却并未去掉棱角,依然是生楞噌倔。
每一种个体生命的存在都有其根深蒂固的道理,在吴伟龙看来,余广强已经不是谜团了,他那样具体,那样清晰。或许余广强自己都没想过,他既有“无敌小钢炮”的任性和不管不顾,又能在深似海的机关里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到底为何?吴伟龙清楚,皆因余广强身上根植着余友忠政委的基因。
“老吴情深意重啊。”高泰勋深情感慨。
“我这是在赎罪。”吴克忠叹口气,“要是换我替余政委去死就好了。”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高泰勋转头望着吴克忠,“再说孰是孰非组织上已经给了定论,我们是组织的人,就要听组织的,不要再难为自己了。”
“我知道。”吴克忠重重叹一口气,“可我就是过不去这个坎。”
“你这么帮衬余广强。”高泰勋说,“若余政委地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话到此处,一切曾经盘根错节在吴伟龙心中的曲里拐弯都水到渠成地解开了。可当他把要去金盾海岸的消息告诉余广强时,那家伙玩世不恭的脸上半天不见反应,好久,才冷冷地说:“去就去,看他们能有什么花样?”
吴伟龙不知道余广强在说什么,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受到父亲余荫庇护的年轻人永远是这么特立独行。吴伟龙试探着问他:“只是一项工作,会有什么花样呢?”他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狠狠地说:“大不了跟我老子一样,被他们夺了命去。”吴伟龙无语,惊讶于初生牛犊的口出狂言。
相隔半个多月后,吴伟龙终于在天蝉别墅区见到了胡云发。
“过神仙日子去了?”吴伟龙一见面就打趣胡云发。
“出去了一趟,处理了点小事情。”胡云发说的模棱两可,不疾不徐喝口茶,又戏谑地问吴伟龙,“吴大处长有多大的急事呀,我想着,不会又是因为什么国防工程需要呀,军事禁区安全呀,让我们把金色海岸爆破掉吧?”
“这倒不至于。”吴伟龙说,“真要这样,你还不得跟我们拼命啊。”
“不会不会。”胡云发嘿嘿笑着,“钱财是身外物,最金贵的还是人的命。”
“顶替莫江龙的人确定了。”吴伟龙言归正传。
“谁呀?”
“余广强。”吴伟龙说,“我们处的一个助理员。”
“那就好,自己人打起交道来也方便。”
“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哟。”吴伟龙放下茶杯,把余广强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了一遍,最后专门强调:“他的脾气有些古怪,不太容易相处。”
“我们以诚相待,感情吗,免不了从无到有、从生到熟。”
“希望你们能够愉快相处。”
“会的。”胡云发说,“最起码我觉得会的。”
在莫江龙卸任金盾海岸工程职务的同时,作为履行最初合同的纠正动作,胡云发已经中止了和天伦集团的外包合同,他们公司重新拉起人马进入金盾海岸施工,自然也就免不了和新到任的余广强频繁接洽并斗智斗勇。
相比上回,吴伟龙总感觉这次胡云发的天蝉会所里缺了一味东西,仔细想又无着落,等和胡云发说完话出来,见到大厅里闲置的扬琴,才觉出是少了音乐,这根神经这么一点,突然再次想起那日一袭白裙的吴涵。有些日子没见到吴涵了,心里关注着,却不好意思开口问胡云发,就胡乱猜测着,是不是吴涵的家里人棒打鸳鸯把这一对老少恋给拆散了,他倒真希望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