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纳德(当时的男友后来的老公)家的时候,注意到一些令我颇为诧异的现象,其实就是文化差异。纳德的弟弟当时大约十六岁,读中学,在家的时候几乎都是坐在电脑前玩游戏,玩到饭点,吃完饭接着玩,似乎也不用做作业。我诧异的是,他爸爸妈妈都不说他吗?这样玩游戏都不限制吗?不怕他耽误了学习吗?这在中国,至少在我所熟悉的家庭中,早就被教育过无数遍或者直接被禁止玩电脑了。另外一个让我感到诧异的是这个十几岁的弟弟怎么不像一般中国十几岁的孩子在社交场合表现的那样羞涩腼腆,反倒像个大人,行为举止大方得体,成熟老道。
随着对西方文化更进一步的了解,我找到了原因:西方的父母一般在孩子青春期几乎已经放开全部权限,因为青少年开始需要越来越多的自主权,越来越渴望独立。所以他可以自己决定玩多久的游戏,自己为学业负责,而父母在孩子离家独立自住前负责提供衣食住行和学习的费用,一旦搬出去,孩子自己就得负责一切。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孩子从小就很少被挑剔指责或者说被更大程度地接纳。每个孩子的个性被尊重,优点被重视被强调,而缺点往往不会被提起,更不会被当众指出。兴趣亦被完全尊重,不管你是喜欢玩乐器还是游戏,都支持,因为兴趣没有好坏之分。因为被尊重被接纳,儿童的自尊水平比较高,在社交场合即使是和陌生成人接触也能表现得得体大方。
这两段是大概的背景铺垫,而我真正受益于这种接纳的文化(或者家庭教育)主要是体现在我和纳德的关系中。
以前我空闲在家的时候,有时因为心情不好或者其它原因不想做饭。等纳德工作一天下班回家时锅碗瓢盆仍然是冷的,我会感到愧疚,说着sorry,预期的是他的埋怨和脸色。而他只是笑着说: “没关系啊,我们一起来做饭? 或者你想出去吃?” 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当时心情好,可是几乎每次他都是这样反应,后来我不做饭时再也不感到内疚了。 我开始感觉到:我的心情被尊重,我不想做饭就不需要做。以前我做的菜不好吃时亦有愧疚心理,而他从未对饭菜做出过一次负面评价,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高兴的意思。还有一次我忘了锅还架在火上,结果食物全部被烧焦,锅被烧黑。等纳德回来时发现了,我不仅担心他的责怪,也对自己心生埋怨,怨自己怎么这么心不在焉。可是他不但没有责怪,反而安慰我说: “发生这种事很正常,重新再来就可以了。”
在做家务上,我算是很懒的人,因为我不喜欢。纳德上班我在家的日子里,理应我负责做饭打扫卫生,可是我只做饭,好几天才打扫一次卫生,也很少收拾整理房间。有时家里实在乱到我自己都看不过去了,才整理一次。
比如现在,当全职妈妈已经4个月,本来打算在这段照顾孩子的日子里好好做好后勤工作,让纳德下班就可以在舒适的环境里休息。可是我没坚持多久,就找很多其它的事情让自己忙起来了,比如写公众号文章、画画、学车…… 于是家务事又被放到最后了。
这么多年,我以为当我真的闲下来我会好好布置收拾家里,却从来没有做到。而纳德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甚至也没做出过任何评价。
我好奇地问他: “你不觉得我很懒吗?”
他反而奇怪地问: “为什么?”
“因为我很少打扫卫生啊。”
“你不打扫卫生是因为你不喜欢,不是因为懒,是因为你喜欢其它的事情。” 他宠溺地笑着说, “再说了,我也不喜欢打扫卫生,所以也没有资格要求你去做啊。”
我自认为是个不合格的家庭主妇,然而我还很心安理得,再也不觉得愧疚自责。这全因为老公全然接纳我。我就是这样的人啊。他不但不抱怨我的“缺点“,反而欣赏我缺点(比如懒)背后的原因(有其它的兴趣爱好)。
其实仔细思虑,他也从未在其它任何方面对我有所微词。我的缺点我自己倒是清清楚楚,也在他面前毫无掩饰。然而他似乎从来没有把那些缺点当成是缺点,从无评价,从不责怪,却替我开脱,解释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特点。
相反,从小在挑剔、埋怨、斥责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对纳德也经常使用这一套。他烧的菜难吃,我会生气,怪他不用心;他对逍遥发脾气,我会更生气,怪他对孩子没耐心;他因为受不了购物中心的拥挤而说话没好气,我就责怪他没有忍耐性; 他做出错误判断,我会怪他不事先思考清楚;他话少,我怪他自闭难以沟通;他爱玩游戏,我怪他太容易上瘾…… 他的缺点好多,我甚至曾经将它们当作我们关系的障碍,要求他改变。他每次都答应尽量改,可是总改不掉,一段时间以后一切恢复原形。我因此反复灰心失望。
然而当我意识到,我这个在父母面前一无是处,从未被他们接纳过,因而也从未被自己接纳过的人,他却照单全收。他爱我的优点,也尊重我的缺点,因为优缺点共同构成了这个我。我有时问自己:这个卑微的我,何德何能能得到他如此全然的爱?而我又有何资格去要求他改变呢? 好在我深知这习惯性挑剔的特点的根源,因此我不怪自己,有了这份觉知和他作为榜样,相信我也能全然地接纳他。
因为他的接纳,我感到自己真正被爱和作为一个人的价值。我也感觉无比轻松,因为没有人总在提醒我不够好,要改变,我只要做自己就可以了。
知道这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爱我的全部,这种感觉很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