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不久结束的奥斯卡颁奖礼上,获得10项提名的电影《1917》只拿到了三项视觉技术类奖项,这部讲述了两位英国士兵被委以重任去拯救1600名战友的电影采用了「一镜到底」的拍摄方式——这种用一个镜头拍一部电影的方式,给《1917》带来了关注与讨论,但却并没有使它成为更优秀的电影。
文| 梅雪风 编辑| 金石
我们得承认《1917》这部电影制作上的精致和恢宏,但也必须要注意到,这部电影在整个意识和表达上的绵软。
首先它在主题上是相当不明确的,随便举个例子《拯救大兵瑞恩》,你就能看出这种区别。斯皮尔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道德议题:一个人的命就比八个人的命更重要吗?正是在这种反常的但也无法分清轻重的比较之中,你能看出一种人道主义的伟大。
这八个人的牺牲换来的不只是一个人的性命,它还是一个老迈母亲被屡次摧残摇摇欲坠的希望。在这里面,我们看到了一贯以来被认为冷血的国家机器温柔的一面,他们要的不只是胜利,他们也注意到个体。
而这八个具体的人,也不再是为了虚无的目标去送死,而是为了一个实在的让人无比同情的母亲去牺牲,是为了去完成一个童话一个奇迹去赴汤蹈火。这时候让人无感的战争被替换为一个亟需安慰的母亲。国家的形象也与这个母亲形象重叠,让爱国主义有了真实的力量,所以说《拯救大兵瑞恩》是电影史上最为成功的所谓爱国主义电影之一。因为它把爱国真正贯彻为一种价值。
相比较而言,我们在《1917》里面,看不到类似的具体的情感命题,它里面充斥的就是一种平庸无奇的反战情绪。
战争是丑恶的,这是一个不言自明的政治正确,这就像影片的男主人公之一要去救他的哥哥一样顺理成章。
战争的丑恶,并不在于它杀死一个个身体,而在于这身体上所载荷的价值。这就如同杀死一只鸡和杀死一只狗的区别,狗更让你痛苦是因为它代表着忠诚与守护。而这也是《辛德勒名单》里面,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在黑色压抑的大屠杀街道上行走让你触目惊心的原因。因为儿童代表一种天真和纯洁,这纯洁是如此的刺目,而死亡又是如此强大地包围着她,这种强烈的对撞,才让人过目难忘。
这也是这部影片里,男主人公之一被他救起的德军士兵刺死让人揪心的原因,因为这是善良被由恐惧滋生出的疯狂所杀死。但可惜的是这是影片中唯一让人动容的地方。
所有的感动,都来自于价值的不对等。这是所有英雄的来源,赵氏孤儿的伟大,就在于为了道义,而牺牲掉自己的亲生孩子。救火英雄的伟大,就在于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无关人等的财产安全。而现在的抗疫医生之所以受人尊重,同样也在于他们冒着自己生命受到威胁的危险,去换取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生命得到拯救的机会。这种价值越不对等,这里面所散发出的人性光芒,也就越夺目。
这也是《1917》在情感冲击力上弱的原因,弟弟为救哥哥,这是一种正常的人伦亲情,选择为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既是他做一个军人的职责,也因为有抗命所带来的风险,当然也有他曾被战友救过而产生的报恩心理,以及人性里面天生的善良与荣誉感。这若干等情感价值相加,当然让这个人物更真实了,但这种过于合理的等价交换,让一切情感力量付之阙如。
除此以外,战争带来更为恐怖的是人性的异化。失去日常生活规范束缚的人类,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物种。就如同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里,在炮声隆隆中,整个越南村庄化为灰烬,而美军指挥官和他的下属还在兴致勃勃的商量着冲浪。人性的疯狂,让人不寒而栗。
而在市川昆所导演的日本电影《野火》里面,有着更加令人胆寒的表达。在菲律宾的丛林里面,即将战败的日军如同行尸走肉般逃亡着。他们毫无敬意的脱下死去战友的军靴,如虫豕一样在泥地里爬行,然后又在弹尽粮绝之时,捕杀自己的同伴作为食物。人逐渐变成了真正的野兽,这也是影片最后男主人公不管不顾迎着密集的枪弹跑向那野火的原因,因为那代表着正常的人类世界。
但不幸的是,这部《1917》也在这方面没有任何表达的欲望。所以这部影片既不像《辛德勒名单》那样去塑造一个英雄,也不像其它反战影片一样去呈现战争对人性的戕害,去呈现战争本身的无意义。它在戏剧性上,在思考的深度上,都没有建树。
它所有的努力,都在于那地狱般的场景上。那挂在铁丝网上的尸体,倒毙马匹上的成群苍蝇,还有充满着弹坑的战壕前线,在火焰映照下千疮百孔的城市废墟,以及与战场一线之隔以至于显得那么不真实的草地。
你无法进入人物内心,于是你也就完全体验不到愈加强烈的情感浓度。你无从体验战争从各个维度给人类造成的伤害,于是你也就无从生起那隔岸观火的悲悯。
你所能感受到的就是这部影片的技术难度。用一个镜头拍一部电影,是很多电影人的梦想,我们知道过去有希区柯克的《夺魂索》,近有《鸟人》《维多利亚》,现在则又有了这部《1917》。
当年法国的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提倡长镜头,实际上是反抗剪辑所带来的暴力感,因为在他们看来剪辑拼凑并篡改现实,而长镜头却能让你注意到那些看似无用的信息。这是对剪辑所代表的那种因果链条的反抗,也是对戏剧性的反抗。也正因为他们的提倡,现实才这样前所未有地呈现在银幕上,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才拥有了它们的意义。
现在的包括这部《1917》在内的长镜头,早已失去了这种价值观上的判断。它让所有导演都跃跃欲试,只是想去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这当然也是好的,但对于萨姆·门德斯这样的导演来说,其目的仅仅止于此,却让人觉得惋惜。
萨姆·门德斯导戏中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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