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潘家园位于朝阳西南部,在解放前只是北京城外一个小小的村落,当时被称为潘家窑。早年间在护城河东边有不少砖窑瓦场,潘家窑是其中的一家,因窑主姓潘,故这片地方叫做“潘家窑”。叫了没有多久,人们就觉得不雅,因为老北京人通常将妓院叫“窑子”,有人提议改名“潘家园”,取“家园”之意,“潘家园”便流传下来。1992年后,“潘家园”逐渐形成了旧货市场,短短几年时间便发展成为全国最大的古玩旧货集散地,最早一批倒卖古玩的人就是在这里发了家。
耿二没赶上好时候,等他进入古玩行业时,潘家园古玩市场上已有几个比较有名的“行家”,分别是号称看货从不走眼的“二郎神”齐爷,经营京城最大古董佛具连锁店的“花和尚”鲁广平,资金充沛、收货从不还价的“一枝花”吴美凤,还有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通天手”,传说他经常能从国外拍卖行里捡漏,再通过层层关系网送回国内,人们只晓其名号,却不知其姓名,更别说见到真人了。这些都是古玩圈里响当当的人物,耿二望尘莫及,但他也给自己取了个名号:“智多星”,因为他心思活泛,嘴皮顺溜,凡是他要收的东西,铁齿铜牙骗的廉价到手,凡是他要卖的玩意儿,即使是个赝品也能扒人一层皮。
别看耿二平时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却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到有同行要下乡去收货,他也动了心思,费尽口舌参加“游击队”,“铲地皮”的买卖怎么能少了耿二!那些古董可都是从地里刚刨出来,冒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农民们不识货,拿唐朝的瓷碗喂猪,用明代的钱币垫桌脚,再看看茅厕里的古书,哎呀呀,真是糟蹋了好东西,都给我耿二吧,收到一个就没白跑,两个赚了双,三个,嘿嘿,那就得了宝。就这样,耿二凭借“智多星”的脑袋和偷奸耍滑的技巧,在圈里混出了点歪名,但钱是落在自家口袋里,好名孬名,总得吃饭!
一个秋日,耿二早早的开了摊,支个马扎,摆上最近“铲地皮”新得的宝贝,一个青花双耳瓶,一个黄铜观音像,还有几枚古钱币,这些珍品是只看不卖、撑门面的物件,卖的是周边那些仿古做旧的现代工艺品。那些工艺品们做工粗糙,下等品相很难骗过行家里手,但是糊弄游客,是再容易不过的。
北京的秋风嗖嗖的刮着,在地上卷起小旋风,带着金黄的银杏叶转圈圈。耿二缩了缩脑袋,打个激灵,他站起身,跺跺脚,别看太阳已升至正空,可那点微弱的暖光,风一过便吹的无影无踪。潘家园里这日里人烟稀少,“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大家都休摊了?”耿二心里纳闷,很快又安慰自己道,“一年不出货,出货吃一年,今天刚好没人抢生意,挺好挺好。”他不能不着急,若不是外头还欠着债,他也不会赶清早就出来练摊碰运气。
又一阵风贯进了耿二的脖子,阿嚏,他使出全身的劲儿打了一个大喷嚏,浑身的汗毛竖立起来,耿二感受到鸡皮疙瘩从胳膊爬上了后脖子。咕噜咕噜,这一使劲加速了肠胃的蠕动,耿二不得不正视肠胃发出的抗议,“去他妈的,吃饭去。”他将摊托管给平时信得过的老乡,出了古玩市场,去吃早餐。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卤煮就着三块烤得酥香的脆皮烧饼下肚,耿二的身上活泛起来了,脚底板充上了热血,刺拉拉的痒,他抹抹油汪汪的大嘴,满意的打个饱嗝,结过账后,哼起小曲儿出了餐馆门。肚里有粮,心里不慌,现在他不惧秋风,感觉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走在大街上,也开始有闲心看风景了。这边萧萧落叶堆满地,那边脆生生的鸟啼惹人怜,两辆自行车从他眼前经过,他的眼很快追随上去,转动的车轮像施了魔法将他催眠了,他紧追在自行车后,由慢步到疾走,由走到跑,突然,哎呀一声,骑车的人斜着身急停下来。
车前有个人影在地上找东西,“是不是没长眼睛啊。”骑车的人抱怨一句,拐个弯,又上了车。这一声让耿二的原神归了窍,他眨巴着眼,眼前的爬在地上找东西的人影已经到了脚边。
“嘿!干什么呢?”耿二歪着头看着脚边的这个人。
那人抬起头,只见他发如杂草推在前额,遮住了眼,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刚逃难回来,他一张口,浑浊的涎水便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吃!”然后又埋头,在砖缝里扒,好不容易扒出了个东西,也不吹,就扔进嘴里。
耿二厌恶的皱皱眉头,准备绕过这个傻子,“真晦气!”他自言自语道。
那傻子吃完手里的,从怀里掏出了个核桃,拿着泛着黄的铁疙瘩,向核桃砸去。原来这傻子刚才是在找核桃仁吃,咚咚,咚咚。耿二的心脏也随着咚咚的声音跳起来,他的眼紧盯着傻子手里的物件,那个沉重的家伙,莫不是一顶香炉?
啪,核桃被砸开了,核桃仁滚了一地,傻子放下手里的香炉,去找核桃仁。耿二蹲下身去,端起这顶香炉细看,沉甸甸的香炉敞口圆唇,扁鼓腹,兽形耳,泛着古老的金光,他将香炉翻转过来,“大明宣德”四字篆体清晰的刻在炉底。他的手颤抖了,差点将香炉掉在地上,耿二的心像是被射了一箭,狂喜、兴奋在心里炸开了花。此乃天赐良机,这香炉,他要定了!
耿二用手指戳了戳傻子,“好吃吗?”
傻子嘿嘿的笑,嘴里吧唧着,“好。”
“这个从哪里来的?”耿二小心的把香炉递到傻子鼻下。
傻子眼里放出了光,两只黑手忽然抓住香炉,往怀里兜。耿二没料到傻子的反映这么大,手上没用劲,香炉被夺了回去。傻子晃着脑袋,嘴里咕嘟,“砸核桃,砸核桃......”
耿二放下了身段,用接近乞求的语气说:“我给你钱,买这个。”他指了指傻子怀里的香炉。
傻子不知道钱为何物,眼神涣散,仍在地上找核桃仁,耿二在地上摸到一块,诱得傻子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手上,耿二紧紧捏紧核桃仁,道:“想不想吃更好的?”
“糖......”傻子的嘴咧开,露出黄不溜秋的牙齿,给了个比哭还还难看的笑脸。
“比糖还好吃呢,糖葫芦换香炉,换不换?”
一溜口水从傻子的下巴滴到砖地上,他傻笑着,“吃......”
"好嘞,不许乱跑,在这儿待着,我给你买糖葫芦去。"耿二一溜烟小跑,去对面的小店。
那是一串怎样的糖葫芦呀,一共九个红果,颗颗鲜红饱满,淋了一层琥珀色的糖浆后,更加晶莹剔透,像一颗颗玛瑙珠。他手里攥着这串世间独一份的糖葫芦回到原地时,看见傻子还在咚咚的砸核桃,真是天助我耿二,他将手里的糖葫芦在傻子面前摇了摇,就像猫见了老鼠,傻子丢掉香炉,一个箭步上前夺走糖葫芦。他趁傻子伸出舌头舔糖的空儿,轻手轻脚的将落在旁边的香炉藏在怀里,一个转身,倒着听不见声音的小碎步离开了傻子,待远了些,他才将双腿甩开,疯也似的逃走。
耿二心跳的很快,咚咚,咚咚,和傻子砸核桃的声音一样,曾有一丝同情出现,但很快被钱的影子盖过去,“吃亏是福,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惦记,与其让不懂行的人糟蹋了,不如让给我耿二。”这么想着,耿二的心跳平稳了下来。
他回到了小摊,摊上的镇店之宝如今成了一堆破铜烂铁,耿二小心翼翼的将香炉拿出来,拂去上面的泥土,用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摩挲散发着温暖的炉壁。这宣德炉经历了千百年的火,皮上虽然是乌乌的铁青,可对着亮处,却隐隐透出柔和的佛光。
“好东西呀,用糖葫芦换古董,真赚大发了。”耿二再次证明自己“智多星”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现在他寻思着有机会要让“二郎神”齐爷给香炉掌掌眼,如果能经他老人家点头,那就是得了颗定心丸,再没人会对香炉真伪提出质疑。
“请问......”
耿二放下手里的香炉,顺着声音,瞧见一位身穿笔挺西装,带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他白净的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散发着儒雅学者风范。
“请问,阁下手里捧着的物件,能否借鄙人看看?”那人操着港台腔道。
“可以,不过你得小心点。”
男子接过香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贴到鼻子跟前看,呼呼的热气让眼镜起了一层雾。末了他将香炉物归原主,眼眶红了一圈,用颤抖的声音问,“这是我这些年见过品相最好的货了,想必您十分珍视吧。”
“那是自然。”耿二清清嗓。
“多少钱才能让阁下割爱呢?”
听到这话,耿二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来,他不敢相信这么快就能出手,脑筋飞快的转起来,定多少合适呢?他又从头到脚打量了面前这位斯文的人,应该不像是差钱的主,于是他稳住气,伸出五个手指头,“五万。”
那位男子含笑摇摇头,耿二心一紧,难道要高了?
“十万,现款。”四个字幽幽的从男子的齿缝间滑出,击中了耿二的头。
他深吸一口气,又说:“这位先生想必是爱极了香炉,既然有缘,那我也不便继续绷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实话说,您是我今天的头单,我也图个吉利,痛痛快快的拿走。”
男子从西服内侧口袋取出钱包,耿二仿佛看见从钱包里源源不断飞出来的纸币。
忽然,男子眉头一拧,“遭了,支票本落在酒店了。”
耿二的心沉下去,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放松的笑容,“没事儿,您回去取一趟,东西我给你留着。”
男子咬着嘴唇,道:“麻烦了,我先给您付个定金,您要是不放心,公文包也押在这里。”说罢,从钱包里掏出500元塞到耿二手里,又将黑色公文包放在耿二摊边。
“好嘞,您慢点。”
男子点点头,依依不舍的看了眼香炉,然后迅速离去。
耿二将公文包收好,他刚做成了个大买卖,有了这单下半年就可以在家里窝着烤暖气,谁还跑外面吹西北风?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着钱飞进自己的兜里。十万块,成本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真是中了头彩,老天对我耿二不薄。咱们古玩界的祖师爷范蠡说过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这单做完,我耿二要天天给他老人家上高香,保佑我日日开张,那就吃穿不愁啦。
耿二的美梦还没做完,冤家就找上门来,他远远看见前方雄赳赳的走来一悍妇,手里拽着的不是今早在地上找核桃仁的傻子?他看情形不妙,刚想脚底抹油,就被悍妇扭住胳膊。
“哎呦,干嘛啊!”他脸拧成一团,大叫着。
悍妇不理他,只管问另一只手拽着的傻子,“是不是他?”
傻子憨憨的点头,嘴里嗯嗯啊啊的答应着。
"大白天的,找个傻子来讹人?”耿二提高了嗓门,想要唬退对方。
这悍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双眉一竖,吐沫星子乱飞,高亢的嗓音立刻压倒了耿二的气焰,“咱们可评评理,到底谁讹人?骗俺家的傻儿子,抢俺的传家宝,大伙们看看啊,大白天里欺负孤儿寡母啦!”
经她这么嚷嚷,耿二的摊前很快聚拢了一圈看热闹的,对着耿二指指点点。
“是......是跟你儿子换的,你情我愿。”耿二态度放软了一些,但仍然坚持着。
"就拿这个?”悍妇将一支糖葫芦签子扔在地上,签子上面还有半颗没吃完的糖葫芦。“要不是俺眼尖,家传宝贝就被这个无赖骗走了啊......他就拿个糖葫芦骗傻子。”
耿二摊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悍妇见有群众撑腰,索性往地上一坐,撒起泼来,“老天爷呦,您真是不长眼,光天化日被人抢了东西。儿子呀,你就是这傻命,娘要卖了传家宝给你看病,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东西抢走了。等老娘眼一闭,腿一蹬,还有谁护着你呦。”傻子看到围了这么多人,以为正在表演,开心的手舞足蹈,绕着圈跑,边跑边鼓掌。
耿二全身冒汗,准备说些什么,可舌头却不听使唤,他觉得喉咙干燥,耳朵嗡嗡叫。
悍妇见干嚎不管用,于是干脆往耿二脚下一躺,死死抱住耿二的大腿,“今天俺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能让你跑了。”
耿二害怕这样僵持下去会遇见巡逻警,到时候别说损失了生意,说不定香炉也得收走,他弯下腰,挤出了点微笑,“大娘,您看您,我没说不给钱呀。钱早就准备好了,正好您来,带走就行。”他感觉腿上的劲松了松,又补了一句,“您准备卖多少?”
悍妇止住了哭嚎,用袖筒抹着泪,哼哼唧唧道,"这是俺家的传家宝,要不是儿子的病,说什么俺都不卖,既然你诚心,我也不唬你,这是明朝的真玩意儿,平时能卖万把块钱,如今俺急着用钱,你就给八千吧。”
“啥!真是狮子大开口啊,现在我就带了五千。要不要?”
悍妇还想闹,可看见傻儿子越走越远,有点熬不住,索性道,“五千就五千,便宜了你。”
耿二搜遍所有口袋,终于把钱凑齐,交给悍妇,悍妇马上站起,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推开围观的人群,骂骂咧咧的走了。
耿二松了口气,“终于走了,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碰到了母夜叉,不过还好......"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公文包,心里打起算盘,除去成本五千,还能赚不少。
他坐回到马扎上,看着地上的落叶发呆,太阳暖暖的照在身上,不知不觉竟有些困意。他琢磨着拿到钱要怎么花,首先要睡上七天,然后喝酒吃肉,去逛逛大街,给自己换个手机,置办一身好行头,对了,还要给刘护士买束鲜花,要99朵红玫瑰。刘护士会惊讶,因为从来没人给她这么多玫瑰花,只有我耿二心里想着她,她羞红了脸,娇声娇气的说,“耿二你发疯了?买什么花?”然后我会说,“我赚钱了,要给你花,还要娶你回家。”她的脸更红了,一笑露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拧了我胳膊一下。
“喂,干嘛呢?收摊了。”刘护士雪白的脸上长出了胡子,声音变成了粗犷的男声。
手机不见了,玫瑰不见了,刘护士不见了,耿二打了个哈欠,迷茫的望着四周问,“几点了?”
“太阳都下山了。”
耿二揉了揉眼,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来?当时要是留下联系方式就好了。”他收好了摊,想到黑色公文包里说不定会有这男子的电话,反正自己也没有窥探隐私的习惯,看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耿二打开公文包,立刻头晕目眩,公文包里既不是文件也不是电脑,只有几块水泥瓦片和一包干草。他嘴唇发白,今天的遭遇又在脑海里放电影般的回放一遍,“好一出连环计!”说罢晕倒在“大明宣德炉”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