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到路边,见到每一辆路过的车都试图拦下来。三四辆车呼啸而过,终于等来了一辆去往喀土穆的巴士。
巴士行驶了三个半小时就到了喀土穆。一个穆斯林女生问我要去哪里。我把地图上的十九街(19 street)指给她看。她让我跟着她下了车,帮我拦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司机将我载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我站在路边,茫然无助,幸亏碰到一个会讲英文的年轻人,他带我坐上了一辆去市中心的公交车。公交车很挤,我的半边脸都贴在了车门上。到了市中心,不过仍然没有人知道十九街。有个好心的大哥带我找了很久,我实在不好意思,于是谢过他,决定自己寻找。
我胡乱走了很久,碰到两个穿着体面的高个子黑人,看起来很有文化。我向他们询问。其中一个人带我走了不到一百米,然后告诉我眼前这条路就是十九街。
“欢迎到苏丹”,他对我说。他叫穆罕默德。
我在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帮他写下了他的中文名字。他高兴坏了。
接下来找旅店。那家位于十九街的旅店已经客满,我只好背着大包继续寻找。我无助地来回兜着圈子,还是没有找到一家旅店,只好拦住路上一个大哥求助。他带着我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帮我找到一家价格合适的。临走前,他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名字和联系方式,让我需要帮助的时候联系他。
为了保证后面路途的畅通,我需要在喀土穆办理几个国家的签证。来到喀土穆的第二天上午,我就去了肯尼亚使馆,并顺利拿到了东非三国联合签证。东非三国联合签证包括肯尼亚、乌干达、卢旺达三个国家,在签证规定的有效期内,可以在这三个国家之间任意往返。接着我又去了吉布提使馆,不过办理吉布提签证需要有中国使馆出具的介绍信,我只好打车到中国大使馆,但我好像已经错过了办公的时间,门卫让我第二天再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包了一辆车去中国大使馆,跟我谈话的是位姓马的女士。她看起来人不错,没有咄咄逼人的架势。听说我准备去也门,她告诉我也门现在局势不好,让我慎重考虑。见我还是一意孤行,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让我留了亲人的联系方式。然后她让我等一会儿,不多时就帮我弄好了两张分别给吉布提使馆和也门使馆的介绍信。
“申请签证需要复印不少东西吧,”她说,“我们这儿有复印机,你多复印一些带在身上。”
我谢过她,并不想增添麻烦,但心里感觉很温暖。她又去自己的办公室给我拿来了一瓶矿泉水。我和她又聊了一会儿才离开。
我的出租车司机是个很有意思的黑人老头。他的车开得特别慢,其实,他哪里是在开车,分明是在驾驶乌龟。出租车的车窗玻璃都被拿掉,后视镜也少了一块,我一度认为这是一种“喀土穆特色”,因为我坐过的几辆出租车都是这样。喀土穆被称为“世界火炉”,拿掉车窗玻璃的出租车就像安装了一台天然风扇,跑起来凉风呼呼地往里灌。他们真该把头顶上那块铁皮也敲掉,变成酷酷的敞篷。为了显得更凉快一些,他甚至没有穿鞋,赤着一双黑脚,漫不经心地踩着刹车和离合器。这辆车跟他一样上了年纪,放佛稍微跑快一些,就会摔在路上似的。
不过我却很着急,怕错过了吉布提使馆上班的时间。他倒是有说有笑,丝毫不把我的着急放在心上,偶尔还自言自语,嘴里蹦出的最多的词语就是“萨迪噶”,比如,“China and Sudan,萨迪噶,萨迪噶!”我不知道“萨迪噶”的意思,但大概猜出是个褒义词。弄懂了这一点之后,我就能跟他交流了。比如他对我说“Chinese, good!”然后竖起大拇指,我就应和他说“萨迪噶”,他就高兴地回以“萨迪噶,萨迪噶!”身体也随之蹦跳起来,两只手就像要脱离方向盘。
吉布提使馆真叫一个难找!司机本来指望我带路,因为我昨天去过一次,但我哪里还记得这些左拐右绕的街道。于是他冲我大笑着说道:“哈哈,yesterday, yesterday!”我只好配合地作不好意思状。他更加得意洋洋起来。
他停下车,向过路的行人打听使馆的位置。有个小伙子直接坐上了出租车的后座,一路指指点点地把我们带到了目的地。
吉布提使馆还在“营业”。我进去提交了申请签证的材料,那个“接待”我的小伙子让我明天下午两点钟来取。我恳求他当天就给我签证,但他告诉我本来三天后才可以领取的,明天来拿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只好作罢,但请求他把护照还给我,这样我当天还可以去申请也门签证。他说不可以。
我还是决定去也门使馆看看情况,于是让司机把我载了过去。签证官是个很利索的中年人,这从他的外表就可以看出来:精神抖擞,不怒而威,穿得干净利落,浑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肥肉。我把材料递给他,他马上问我的护照在哪里。我说在吉布提使馆。我试图让他先帮我审核一下材料,但他只让我提供护照,并不打算过多言语。我说,那我明天下午两点左右再来。他语气生硬地说,啥时候来都可以,就不要周五来。走之前我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他用力地挤出了一个笑脸。
次日下午两点我去吉布提使馆拿到签证后就匆匆赶到也门使馆,到达时已是两点半。签证官让我明天再来,尽管他收下我的材料只是举手之劳。
“昨天你不是说了今天下午两点来就可以吗?”我问到。
“现在都三点了好不好!”他不耐烦地说。
我之所以那么着急要拿也门签证,一来是因为来回打车很浪费钱,二来是因为每个星期只有一趟飞也门的航空。这趟飞机是在周五,而今天已是周三,如果明天不能拿到签证,我就要多等待一周时间。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明天一天出签的可能性不大,无论如何,今天我都要努力争取。
从他的办公室出来,我久久不愿离去,像受罚的学生可怜巴巴地站在教室外边,希望老师心情一好能够叫我进去。不过这位老师过于铁石心肠,丝毫不肯网开一面。使馆另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问我情况,又向里面打听。签证官怒从中来,冲着我大声叫喊:“明天,十点!”我也很生气,往空中狠狠踹了一脚,但也只好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兴冲冲地来了,觉得自己是个屡败屡战的斗士。到达使馆才九点,大门都还没开。我在铁门外徘徊,里面做清洁的小伙子看到了我,让我等一等,比划着手势告诉我待会儿那扇小门开了之后就直接冲进去。他的动作既夸张又好笑,我乐翻了天。
约莫半小时之后,签证官来了。他冲我笑笑,有打招呼之意。我心想“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是走上前去,跟他握手,对他说早上好。他开了办公室的那扇小门,让我跟着进去。他还让我在凳子上就坐。我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一直被体罚的学生被请到了老师家里做客还吃到了他亲手烧的回锅肉,就像你苦苦追求的女孩子认可了你还带你参观她的卧室。真是受宠若惊!你要知道,他昨天还冲我叫喊来着。他一定遇到了什么好事,要么升官了要么儿子娶媳妇儿了——这是那时我全部的心理活动。
我把材料递给他,他让我把护照上所有的签证页都复印一份。这种要求莫名其妙,但我还是屁颠屁颠地出去找复印店。回来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张签证申请表。我填完后连同钱一起交给他。他利索地把签证贴到了我的护照上,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喀土穆市区的大清真寺是一个标志性的建筑,我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但并不是为了看穆斯林做礼拜,也不是为了聆听他们对安拉的祷告。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换钱——此处是喀土穆尽人皆知的黑市交易场所。像埃及一样,苏丹的黑市汇率和国家汇率之间差别很大,在黑市能换到比银行更多的钱。
但在黑市换钱也会有风险。比如,黑市小贩有可能会在钞票中间夹带一些假钞;比如,在换钱的时候被security guy抓个正着;更惨的情况是你刚把美金递给他们,本来没有security guy,黑市小贩们串通一气,上演一出贼喊捉贼,“security guy来了, security guy来了!”然后假装慌乱地拿着钱就开跑。当然,这种会下地狱的行为,我还一次都没遇到过。
我每天几乎都要来这里换钱。虽然苏丹消费水平不算太高,但我似乎花钱如流水。除了吃饭住宿,签证、机票、乘坐出租车都在消耗着我本来不多的美金。每次我不敢兑换太多,担心遇到假钞,小额兑换能够分散风险。
每次去黑市,我表现得就跟老手一般,跟小贩们“眉来眼去”,配合他们躲避security guy的鹰眼。交易谈妥后,点钱时我镇定自若。一来二去,我也有了“熟人”。那位熟人每天都会在同样的地方等我,我们相视一笑,不多言语,他知道我要兑换的金额,我知道约定的汇率,他把苏丹镑先给我,我再把美金递给他,一举一动全靠默契,如同黑社会成员碰头一般。
大清真寺附近有很多金店,售卖耳环、项链等金银制品,私下里也做货币兑换的生意。如果把黑市交易比喻成一场战役,在大清真寺外面游荡的小贩采用的就是游击战术,金店老板则有实施阵地战的天时地利。大门一关,客官您要多少我都可以给您,慢慢数,不着急。
Security guy就是安全警察,他们潜藏在喀土穆的大街小巷,看到违规越矩行为就会突然出现,如同锦衣卫一般。他们除了盯着非法的黑市货币交易,还会抓捕街上随便拍照的人——这是我跟“苏丹锦衣卫”有过一次正面接触后才知道的。
当我决定从苏丹去也门之后,就打车去了也门航空办事处。那时临近傍晚,也门航空办事处已经关门。门口走廊上坐着两个中年人,正在喝茶聊天。他们告诉我这里四点钟就关门了,让我明天再来。我让他们用英文和阿拉伯文帮我写下了这条街的地址。那天我还特意带了相机,准备记录一下喀土穆的人文风情。当我举起相机对着也门航空的招牌,正要按动快门时,就听到有人冲我叫喊。
很快,一个黑瘦小个子就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跟我说他是security guy,要带我去警察局,因为我在街上随便拍照。说着,他就拖着我的手往前走。他穿得跟常人无异,我让他出示证件。他不知没听懂还是不愿意,或者急于邀功,只顾拖着我走。我极力解释自己只是无辜的游客,但他并不理会我。
我挣脱他,走向走廊上闲聊的两个中年人,希望得到他们帮助。他们帮着我跟security guy解释了半天,security guy才把我放了。
“在喀土穆任何地方都不能拍照。拍照是禁止的!”临走前,security guy再次向我强调。
还好我没有被带到警察局去。那天我的护照还在吉布提使馆里,身上并无其他的身份证明。如果被抓去了警察局,他们要是怀疑我在从事间谍活动,真是百口莫辩。即使不吃苦头,也会耽搁行程。
在喀土穆的街头闲逛,不时就会有苏丹人热情地用中文或者阿拉伯文跟我打招呼。我能感受到他们言语间的真诚。在喀土穆,偶尔有些出租车司机、街边小贩或者随便闲聊的路人,会问我“My country is good?”并渴望得到肯定的答复。无论处于马斯洛的哪个需求层次,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国家是能引以为豪的。
城市跟人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气质,当你到达的第一天,就浸润在了它的氛围里。有的城市温柔如母亲,居于其间,可把他乡认故乡;有的城市只把你当作客人,刻意保持着礼貌,很难与之亲近;有的城市视你如敌,空气里都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不得不赶紧离开。喀土穆就是可以看作故乡的城市。
我已买好了喀土穆飞也门的机票。回旅店的路上,我走进一家餐馆,点了一份烤鸡腿,这是我在苏丹最后的晚餐。一会儿工夫,服务员给了我拿来了一个鸡腿,鸡腿下面是一盘白米饭。同桌的一个黑人大哥冲服务员喊了几句话,见没回应,就离开座位帮我拿来了两块面包,然后自顾自地埋头吃饭。
自从遭遇过安全警察之后,我就从来没有动过拍照的念头,虽然我迫切想要记录喀土穆的风土人情。如今,我只能靠我那不太靠谱的记忆约略回想起这些。那坑坑洼洼的并不整洁的街道,街道上卖甘蔗的小女孩、卖芒果汁的年轻人,礼拜时间席地而拜的虔诚信徒,纷纷蹿入我的脑海。
青、白尼罗河交汇的城市,世界火炉的烈火声中,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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