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冰块
克洛嘉德方一落地,便忍不住皱起眉头,骂了声倒霉。
他与众人失散了。
井绳本应打开一条已知的通路,终点是无数年来人们费尽辛苦建成的据点【静湾】,那才是他们这次下井的起点。克洛嘉德推测这应当与那龙物有关,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情况。
至于他自己这边——克洛嘉德不由得又骂了一句,所谓祸不单行,他发现自己所处之地不在记载之中,竟是个全新的空间。
蛮族性燥,克洛嘉德不想再多耽搁,自腰间取出一物,几声细碎机括声响过,手中赫然多出一柄锻锤。而后深吸口气,瞧好方位狠狠落锤。
“铮!铮!铮!”
响声毫不衰减的渐行渐远——这是冰窖诸般奇物之一,称为【音脉】。这东西遍布冰窖,物性牵连,一动俱动,锁异之井有一套依托音脉的联系法,正好用在此时。
一面勘察一面等待,然而许久仍没有回音传来,克洛嘉德脸色更难看了几分,知道自己麻烦大了。
好在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拎起锻锤便走。
从培拉尔德立国,到如今的联盟时代,人们从未停止对冰窖的探索。千年来积累了许多经验。克洛嘉德对此当然有过研究,所以虽然并未参与过【探索】,却也并不慌张。
冰窖第一点奇特之处,是无论身处何地,都只有一条路,而不论向前向后,都走不了回头路。千年来人们无奈认定,这条路长到不可思议,并且无始无终。
【静湾】就是唯一的“坐标”,有了这个据点才有继续探索的可能。同时【静湾】又是最安全不过的储物场所,所以锁异之井成立之日起便担负存储两族重器宝物之责,同时亦有接受抵押之意。
当然人们的成果不止【音脉】。虽然冰窖之混乱于整体仍旧难测,但部分的干涉终究获得了成果。人们置入大量名为【冰块】的魔工造物,这些类似棺木的金属匣会随众多异物一起流转,能够周期性的经过【静湾】,是为冰窖之中最重要的保命手段。当然这法子远称不上安全,首先冰块位置随机,有时一闪即隐,即便手中有锁异之井的信物也不见得能觅到;再者【冰块】的数量一直在莫名减少,相当一部分在几日几月乃至数年不等的流转中永远消失了;而且冰块本身维生功能并不完善,使用者只能凭自身修为熬过回归时间。还要考虑冰窖之中特有的诸多变化,能否安然回归更多要靠运气。
克洛嘉德觉得自己的好运来了,刚走出不远,他便发现了一只锈迹斑斑的【冰块】。
他迅速检查眼前的“宝贝”,发现好运还在继续,这只【冰块】除了老旧并无其他问题,甚至还有。
此时他却犹豫起来。进入冰窖以来事事透着诡异,下井便与众人失散,音脉无人应答,此时又如此轻易的找到了【冰块】,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不是奇迹,便是阴谋了。
克洛嘉德甩甩脑袋。他实在不是什么擅谋之人, 明知眼前有诈,也只有一头撞上去了。
这一日老城前所未见的热闹,观礼者们早早候在老城正门,只等主宰仪具到来。凝凡接引众人入座,忙前忙后礼数丝毫不乱,众人不由得暗自颔首。按理这些活计当是女眷负责,凝凡将这差事讨来自然也是存了探查来宾的心思。
却不见有何异常之处。凝凡心里清楚,自己这点道行委实差的太远,只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而已,像这等国与国之间的博弈,他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再者父亲肯定早有安排,自己只要听令行事便好。
时近正午,正是格尔兰洛一天之中最温暖祥和的时刻。凝凡远远见雪尘扬起,幻化为百兽图景腾挪飞落,似在接引贵客临门。不同于北国修法的朴实无华粗犷豪迈,大咒言师们举手投足总要带几分贵气,甚至有几分刻意之嫌,眼前之景想必就是他们搞出的花样。
主宰仪具终于驾到。
凝凡攥紧了拳头,破城之景又在眼前浮现。无论此地是否幻境,他都要搏一个不同的结局出来!
这次奥古斯都到访并未为世人周知,毕竟主宰亲至太过惊世骇俗。观礼者们多是各国密遣的见证人,修为不提,却都身尊位贵。毕竟此事若成,绵延千年的战法之争就算告一段落,这等大事各方都不敢疏忽。
商洛携妻迎在最前,身后是各宗主事与观礼者们,两队精悍的北地战修披甲执锐护在众人两侧,激起核心,将一路风雪一扫而空,遥遥接引主宰仪具。
不多时仪具行到众人面前停步,凝凡终于见到了仇敌真容。
奥古斯都共派出百位咒言师随主宰出访,俱着黑色长袍不漏面容,由手执法器来看多是杖系。凝凡知道杖系咒言师不擅攻伐,更偏重布阵、医疗、制器等方面。
掩人耳目的法子罢了,凝凡冷笑。
奥古斯都众人簇拥着一座华美非凡的大辇,不见牵引,竟是飘飞于半空。此时帘已挑开, 当代主宰之一,【传道者】杜修迪耶终于在北地露出真容。
这是一位面容祥和的老人,观礼者们无论身在何处都感觉被他注视,旋即安宁感洋溢身心,如沐春风。即便凝凡心知此人便是最大仇人,一时竟也无法生起敌对之心。凝凡心知是被那诡异难测的咒言术影响,勉力运转吞眼,将这念头甩出脑海,冷汗已浸透衣衫。
仅是随手施为便须全力应对,自己与当世高峰之间的距离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老人走下大辇,无处不在的注视感在他真正踏上格尔兰洛土地之时悄然消弭,众人尚在愣神时,商洛已迎上主宰,朗声笑道:“主宰一路辛苦,格尔兰洛有失远迎,莫怪莫怪。”
杜修迪耶微笑颔首:“战修祖庭,名不虚传。”
两人,抑或说两大域国的交锋自奥古斯都主宰挑开帘子那一刻便已开头,商洛凭祖庭地利轻松破了主宰的咒言秘法,算是小胜半筹。
各方观礼者此时已缓过神来,一齐上前迎接奥古斯都的贵客——无论事情走向如何,他们都会被写进历史。杜修迪耶一一点头见礼,贵气盈然,又丝毫不显得疏远。只有凝凡远远缀在众人末尾,不愿去招呼 。
不想主宰却将眼光投来,像是见了什么稀奇事,眉毛一挑,而后展颜一笑。
心照不宣的笑。
凝凡一愣,下意识点头回礼,而后悚然发觉众人竟都未曾注意到杜修迪耶方才的动作,仍是自顾自的引路、交谈,像是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与他二人身处不同的世界。
凝凡霎时间慌了阵脚——难不成这幻境之中还有其他活人?难不成……
凝凡同他父亲于性子上完全是两个极端。急躁、冲动、不耐思考,这是他骨子里的习性,这许多年荆南教他遇事多想多忍耐,想让他去学商洛,然而到底不能培养出第二个北境之狐。
凝凡捋得清事态,却抓不住重点。无法可想之时,便只会循直觉行事。
于是凝凡喝道:“请主宰留步!”
不管这人到底什么来路,是死是活,只要进不了城,便绝对翻不起浪来!
众人都是一愣,菲洛因兹斥道:“凝凡,不许胡闹!”
杜修迪耶只是微微摆手,“无妨无妨,少域主要说什么?”
凝凡哪知道该说些什么,却知道此时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落在各方宾客眼中,就是丢了格尔兰洛的颜面,下意识看了一眼父亲,北境之狐面带惊讶,嘴角却藏了一点笑意,丝毫没有援手儿子的意思。
这几日遭遇一幕幕闪过,凝凡心念一动,脱口而出:“不知…不知帝女性子如何?”
他感到脸在烧,知道众人脸上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人类通常称培拉尔德以南为【洪荒】,实际上真正的洪荒禁区要在更远的南方,中间隔着零散的蛮人部落。据说常有不知名的巨兽在那道无形的边界巡弋,蛮人们敬畏这些无可匹敌的力量化身,从不敢越雷池半步。
反倒是人类对洪荒的探索更多一些。南方无尽林海之中蕴藏着极其丰富的资源,更有许多只产于此的“特产”,比如黄金翼狮。
高风险就会有高回报,活着从洪荒出来的人往往一夕暴富,修者更是猎人中的主力军,当年培拉尔德军力号称大陆第一,这一批精兵干脆就是世上最大的一伙洪荒猎人。时至今日,联盟尚有春猎的规矩,“洪荒春猎”和“冰窖开门”,都是拿人命去换资源的活计,但总有人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义无反顾。
迪路因是深渊亲历者,又久在帝都,心里对中央裁决联盟多少有些看轻。然而身临其境之时,迪路因不得不承认,中央裁决联盟如今已是大陆举足轻重的一支势力,甚至某些方面更胜于当年的培拉尔德。
四大域国鼎立的世道早已过去,现在这个时代的名字是联盟啦。迪路因感慨。
法皇交代的差事在第一件上就卡了壳。神工部四位主事巨匠下井已有三天两夜,并无音讯传出,看看身边的联盟人们,迪路因知道这恐怕不是什么正常情况。
知道了也无法可想。他生平所学都是战场上的杀伐之术,以眼下这种境地来说,就是个魔工师学徒都要比他有用些。
这几日锁异之井的修者们紧张却不慌乱,有条不紊的在冰窖周围布刻源纹,又运来一件又一件不知用途的魔工造物调试启动,此时冰窖左近源力氤氲成雾,迪路因恍惚想起了利克龙德的时光。
有人向迪路因解释过:这是在建立信标,与井绳感应,给主事们指明方向。
忽然有人大叫:“有了!”
迪路因循声看去,看见先前平整如镜的“水洼”泛起涟漪,一圈一圈的水纹慢慢布满水面。
等待的每一刹那都是煎熬。片刻后涟漪渐平,水洼正中“波”的一声吐出一件东西来。
竟是那井绳!
半晌没人说话,迪路因拉过一位神工部魔工,低声问:“怎么回事?”
魔工师脸色煞白,语气却没有太过慌乱:“主事们无论如何不会丢了井绳,恐怕冰窖里面有了大变动,应该是那龙函的问题…没有先例、没有先例,不下去看看,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主事们没了井绳,找不到静湾的。”
迪路因心里咯噔一下,大陆两族魔工【巨匠】加起来才不过十七位,这一次下井就陷掉四位,更有阿提特兰这等人族宿老,万一真有不测…他不敢想会引发何等震动。
问题是偏偏是他送来的龙函…迪路因叹了口气,看来从帝都带来的霉运还没散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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