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整个朋友圈都是一种喜庆的氛围。今天的朋友圈,一些人在调侃扫福字、八卦韩寒、另一些人在关心中国互联网到底是不是马家的天下。上个周还引起轰动的希捷关厂好像已经没人关注了。
一位跑时尚的同事跟我说,你们为什么写希捷啊?「时尚圈子常常有门店关闭,我们写都写不过来」。竟无言以对。
希捷事件的发酵极快、淹没地也极快。最早是1月10日前后,路透消息称希捷关闭苏州工厂,裁员2000人。尽管数字庞大,它仍然是编辑群里众多消息流里的一条,没有引起重视。陆陆续续地,澎湃先跟进,拍到了员工讨薪的视频,采访了一些员工。
到13日左右,一篇名为《跨国巨头大逃亡 税务局成最大赢家》的文章刷屏在朋友圈刷屏。文章翻出了江苏国税在15年对希捷征补巨额罚款,讨论了外企环境的艰难,引发了一次刷屏潮。它满足了读者的窥探欲,「噢,原来是这样」、「就说不能这么简单」,但过于煽情。
压力越来越大。在随后的几天里,希捷所在的苏州工业园区、江苏国税局、希捷美国公司,都纷纷发声,说明事情来龙去脉。反复强调,希捷倒闭是自己业务不行了,跟苏州没关系。说多了,反倒有狼来了的意思。
直到19日,国家商务部出面了,明确希捷关厂的责任。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孙继文的原话是:
「希捷苏州公司关闭是希捷集团正常的商业运营决定,是基于企业全球范围内的战略调整,与个别媒体所说的所谓中国投资环境恶化无关。」
商务部重新强调了国家政策对外资环境的友好,字字铿锵:
国务院刚刚印发《关于扩大对外开放积极利用外资若干措施的通知》。这充分证明,中国将继续坚持扩大开放,中国利用外商投资领域将放开更宽。「中国的投资环境不但不会恶化,未来对外资准入的限制将进一步减少,对外商投资企业和投资者合法权益的保护将不断加强,中国的营商环境将更加法治化、国际化、便利化。」
官方下了结论,事情好像尘埃落定。也没有人会再关心那2000人的新年该如何度过。
1.
我是16号到的苏州。苏州天气清冷,江南园林的柔美不再。苏州工业园更是四四方方的,马路横平竖直,和其他城市的工业园区别无二致。从火车站打车过去,只能报给司机具体的马路、门牌号地址。他甚至给我指错了路,希捷在地图上的位置是在三星电子对面,然而一条机动车道横着,步行过去要2.5公里,我气得不行,四周荒无人烟的萧条样子又让人有点害怕。三星电子门口的保安警惕地盯着我。
后来证明,从火车站来的司机是不熟悉园区。经常在园区附近转悠的师傅其实都知道,希捷最近的钱极好赚。员工进进出要钱,工厂给报销打车费。不是自己开私家车的人,基本都会随手拿滴滴叫个车。
我一边骂一边又拦了一辆车,先去园区管理办公室看看吧。
园区管理办公大楼奢华。想了半天,用这个词真的不过分。第二个出租车师傅指着告诉我这就是园区管理办公室的时候,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这是苏州工业园区的办公楼?不是市政府的?」
「这就是园区的。」
我下了车。管理办公室,噢,不,园区管理办公大楼门前有一大片宽阔的草地、有升旗台,旁边停着我叫不出名字的各种车。总共18层的大楼宽敞阔气,不同层不同部委。麻雀不小,五脏六腑齐全。我看瞎了,一时恍惚,不知道该去哪层找谁。
在这种大楼前,人会显得渺小,我退了好几步,想拍个高楼的全景,拍不出来。
进出都要查身份证。几个大字写得清楚,装傻好像不太行。不出意外被保安大哥拦下。去哪层?找谁?
去18层,找宣传部的。我是上海媒体的。
我把身份证和名片给他,害怕他找我要记者证。
「有预约吗?」
「打过电话,没有人接。」
「按理说,没有预约是不能进的呀。」
「大哥,我是真的打过电话,她没有人接也不愿我啊。」
卖萌是我的弱点。好在人品爆发,被放进去了。保安大哥说,先坐在休息区等着,2点才正式上班。我看了表,1点半。休息区在顺着保安大哥手指的位置,进门的路被安检机隔着,我脑补了下画面,硬闯好像不太好。
乖乖去了休息区,同在休息区等着的什么年纪的人都有,猜不出目的。他们有的手里拿着文件,有的背着双肩背。但都面无表情,我差点想问,有希捷的人么?转念一想,这么严密的希捷讨薪闹事儿的人应该进不来。
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跟着一从人上了电梯,想走宣传部要要正式的采访。宣传部在最高的18层,每个人都下了,我一个人上了空空荡荡的18层,觉得应该没有人会看到我被赶出来的惨状。
事实的结果也差不多。我本来想婉转一些,想以了解苏州地区发展为由头,找个能聊的人切入再说。后来宣传部的小姑娘比我还直接,上来就说,你是来问希捷的事情吧。我搪塞不过去,只好默认。
她回答地熟练又干脆,「事情都以我们的官方回复为准。而且采访是需要有记者证、需要单位发函的。」
这些我都没有。
「能留您一个联系方式吗?或者给一个发函的电话吗?」我想到来之前打官网上形同虚设的电话,还在网站上申请了政府信息公开。尽管这些可能都像石子丢入大海一样无果。
「按照官网上的信息来吧。」小姑娘应该年纪跟我差不多大,声音冷静,头也不抬。
她的工作早晚能被机器人取代,我心里愤愤地想。
2.
我也只能想想。
下楼。我后来又去了16楼的科协、15楼的招商局、10层的经委会、8F的社会事业局,直到最后的社保局。每个人的回答都很谨慎、让我去找别的部门的人,最后下到6层人力和社保局的时候,坐在格子间的是个看着温和的阿姨,我觉得一切有戏。阿姨一句话把我打回现实,「想采访,要去找宣传部,我们采访都得经过他们安排。在18楼,小姑娘。」
我像一只皮球一样被踢了出来。
我在6楼空旷的走廊上坐了好一会儿。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个时候,编辑老师微信我,表示大家都还挺重视这个题的。我更紧张了,编辑给列的采访提纲我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已经下午3点了,一点增量信息也没有。
焦虑。
想到《新京报》的记者前两天可能也是在这个同样的大楼里,却问到了线索,心里就更焦虑了。
我决定逃离这个地方。列了接下来可能要去的几个点:离园区管理办公室最近的信访中心、希捷苏州工厂、希捷无锡工厂、国税…今天不够的话,就再多申请一天。
3.
信访办是记者的天堂。
这里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想要倾诉,即使对他们是渺茫的希望,他们也愿意试试。年底了,办公室坐满了各式各样讨薪的人,当然还少不了维稳的警察。我侥幸地猜测,也许有希捷的人在。
跟一个姓杨的大哥聊了一会儿。他高高大大的,穿着驼色大衣、感觉身上全是土。说中铁X局欠整个班组几百万,每个人欠薪金额1-10万不等。知道我是记者后,他拿出一堆单子塞在我手里,说「你看看,叫我们登记过一次又一次了,可啥用也没有。」单子上是密密麻麻的名字、身份证、手机号和拖欠的薪水,欠款金额精确到个位数。
我拍了照、留了联系方式,又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不敢保证能写,也不知道该转给哪个组。更不好意思回绝他。就那么僵着。他甚至找了更多的人过来,说,这是记者。咱们快跟她说说。说着,就把我往调解室里拉,调解室里还坐了个警察。
「到外面说」,我回复他。
可我只想快点走。想找到希捷的人。我甚至不太关心他能不能讨回自己辛苦一年工作的钱,因为每年「农民工讨薪」在新闻中会出现无数次。要目的更明确些。
4.
后来,在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在希捷门口,终于见到了自己真正想找的采访对象。
一些人稀稀拉拉从工厂出来。看他们的打扮,多问两个人,你就知道哪些是临时工、哪些是供应商、哪些是真正能聊的工人、哪些是office里的人。恰巧采访当天,旁边有央视的记者站在,举着话筒,吓跑了很多人。出厂的工人像躲怪物一样躲着我们,生怕说错了什么话,或者让镜头找上自己。
最搞笑的是,即使希捷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人抱有希望。
一个财务的人说,自己要加班到年底,「至少要把现在的事儿搞完再走」。他们好像也不太担心自己的下家,自己将去到哪里。好像一个厂子的倒闭与他们无关,只要老板不说你可以走了,他们就不会离开一样。
有个一线流水工人说,自己被通知要上班到来年2月份。我问她,「赔偿会多吗?」
「不会。」
旁边有猎头公司的人会意地笑笑。后来,我们都在叹息,外面吵吵闹闹,风暴中心真的是最安静的。但交流起来又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悲之处。心疼,又疼不起来。就剩堵得慌。
5.
这一趟采访,我心里多出了很多不安稳。我想起40多岁辞了家乡工作,执意来上海打工的姑姑。想到自己好像什么也帮不了她。
老家倒闭的厂子多得更是不计其数。我不知道下一个「希捷员工」会不会就是身边的亲人。会不会哪一天,身边的姑姑、姑父、爸妈,他们都可能突然没了工作,变成了没有生存技能的游荡工人,变成我笔下的另一波采访对象。
或者有一天,也会轮到自己。
这种经历不是没有。90年代,国企改革。父辈绝大多数是灯具厂是员工,为二汽提供配套灯具。随着我的成长,眼看着效益极好、年年发水果的厂子变得日渐萧条。领导换了一批一批,就是辉煌不在了。当时有个专有名词叫「买断」,你想离开下海,工厂就出一笔钱,解除与你的关系。买断的是你与工厂的关系,也买断了小城市职工的安稳日子。
如今,原先在厂子打工的父母亲友,都已另谋出路。有的跟着老板接起了私活,女人多半舍弃了嘈杂的工厂环境,又恋家,就在家附近的超市便利店做起小生意、或当上服务员。
最戏谑的场景是,每年寒假回家进某个超市前,我都会小心又小心,生怕撞见小时候熟识的阿姨,他们记性都是好极了的,肯定会问我在哪里工作、找朋友了没。
如果要铺开讲,又是很长的故事了。
最后今天截稿前,我重新问了下接受我采访的几位员工的赔付情况。文中化名“李兵”的希捷10年老员工刚刚拿到了他N+3.25,共计75000的补偿,打算除夕回徐州,十年的付出一朝结束;另一位IT员工曹旺的赔偿款也已经拿到了。在年底关厂潮中,他们或许已经算是幸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