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波痘痘


十七岁那年,我上高三。我记得清楚,在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我伸手擦汗,却无意间在额头上摸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使劲一抠,不仅没抠掉,反而疼地我从床上直滚下来。我急忙忙跑到卫生间,打开灯,对着镜子仔细看,右脑门上一颗红嫩嫩的凸点像是平地上无缘无故冒起的坟包,显得突兀滑稽。

而以那天为起点,开始了我与青春痘之间长达数年的鏖战。

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时,我活像个染了天花的病人,脸上粘了一层癞蛤蟆背上的表皮,难看至极。原本白净稚嫩的脸蛋成了这样,严重影响了我的成绩。那天,我妈拉着我去医院寻求良方。

我记得清楚,那天给我看病的医生是个身材瘦小的猥琐老头。我以为他能治好我的脸,没想到他竟改变了我之后漫长的人生轨迹。

“这是粉刺,学名痤疮,又叫青春痘。没什么大不了的,年轻人都这样,火气太旺。”

“可是,我儿子这也太严重了吧?”我妈伸手指着我的脸,无意间触到脸颊上刚冒出来的一颗痘痘,疼地我呲牙咧嘴。

“忌油腻忌辛辣,多运动多休息,过段时间自己就好啦。”说完他把笔一扔,连病历都懒得写,靠在椅背上眯起一只眼。

“医生,医生,我儿子马上高考了,您这有没有什么药能稍微缓解一下......”

“药?有啊——”,老头思忖了会儿重新睁开眼,架起老花镜仔细打量我,半晌才接着问,“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17。”

“哎哟,不小了不小了,找个对象处处,碰碰女人,马上就好啦......”

回家路上,我妈一直拉着我的手,神色紧张。

“儿子,可别听那老头胡说。你这是关键时期得好好学习,心思不能乱用,等考完妈带你去省城大医院,保证你进大学时脸上白白净净......”。

我当然没听我妈的话。半个月后,林雪成了我女朋友。

林雪何许人也?说真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班里几个爱讲闲话的哥们儿说她对我有点意思,我仔细观察了下她:扁脸塌鼻子,头发用一根黑绳子胡乱扎起,大夏天的也依旧一身长袖长裤,再套件蓝白色校服,普通到扔在大街上让人连男女都不想分辨。我对她不感冒,可为了遵循医嘱治好这几近毁容的脸,说什么我也得感冒一次。

林雪低着头答应的时候,我都觉得有些诧异,继而萌生出些许感动,估摸着她现在是班里唯一一个不嫌弃我的女生了,我下定决心和她好好相处。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每天吃完晚饭,我就和她在校园中散步,穿过初夏躁热的微风,我拉着她的手说些最近的烦恼。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在说,她跟在后面低着头默默走路,偶尔抬起头冲我笑。

我和她都是没自信的人,一个印在脸上,一个刻在骨子里。

我生日那天,林雪送给我一盒进口的海藻面膜。作为回报,那个周末我带她回家,弹了一下午的吉他给她听。最后我们在黄昏来临时刻,迎着忽明忽暗的光线,接了吻。

说来也奇怪,我脸上的痘痘消祛了许多,只剩下一些以前留下的痘痕,新的痘痘仿佛遇到了天敌,再也不敢长了。这对我来说已属幸运,我把功劳全归于林雪,她给了我新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爱上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高考结束后,我考上了南方一所重本大学。林雪想要和我一起,可是分数不够,只得放弃自己喜欢的专业,来到一所和我同城的二本院校。当我踏进学校大门时,我的脸已然白白净净——我想起那个身材瘦小的猥琐老头,他穿着白大褂,盯了我半晌说,找个对象处处,碰碰女人就好啦......

我在大学混得风生水起。没了痘痘的困扰,我变得自信,整日在各种社团中忙碌,广积人缘,加之一手娴熟的吉他技能,深得同学喜爱。

林雪会在周末准时找我,顺便带些面膜和水果。

“你脸上的痘痕还没完全消,不能熬夜,不能吃太辣的......”

“知道啦知道啦。”我笑着摸摸她的头。

周末我们住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偶尔我宿舍没人,我就把她瞒天过海地送到那里。

文学院一个叫夏梦婷的姑娘要向我拜师学琴,这姑娘面容姣好,水蛇腰大长腿,社团里几个哥们在一边挤眉弄眼,我脸一红答应下来。只不过姑娘人长得虽漂亮,可弹琴天赋太差,几周过去,连一首简单的小星星都弹地磕磕绊绊。

我对她说,算了,你别弹了,唱歌吧。

她冲我嫣然一笑,摊开手说,随便,你说什么都好,只要不撵我走。

大一期末文艺汇演,我和她合唱了一首莫文蔚的广岛之恋。我坐在高脚凳上弹吉他,她一袭白裙像个仙女。台下一片沸腾。

演出结束,林雪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还沉浸于刚才浓烈的气氛中,不停地手舞足蹈地说着台上的情景。

“你和她......挺般配的。”半晌,她小声地说了句。

“哈哈,她是挺漂亮的,但你老公也很帅嘛。”我得意忘形地笑着,伸出手去摸她的脑袋。

她悄无声息地躲过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林雪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见面时也没什么话说,沉默占据了大部分。我有时提着性子给她讲我社团里的趣事,她也不怎么乐意听。她低着头在我身边默默地走,要分开了,她抬起头盯着我的脸说,“痘印怎么还没消呢......”

每周她依旧送面膜给我,让我少熬夜多休息。

那天生日,我陪她在餐厅吃饭。饭桌上我们好像两个陌生人,连看一眼对方都觉得尴尬。终于,借着来电话的机会,我对她说,“社团那边有点急事,我先回去一趟。”

“还过来么?”她头也没抬,盯着桌上的菜发愣。

“看情况吧,我会给你电话,你先吃饭。”

那天回校,夏梦婷拉着我看了两场电影,出来时已经天黑。我始终没给夏雪打电话,我不想回去,心底却又满含愧疚。往回走的路上,又路过那家餐厅,我往里一瞥,瞬时慌了神。

夏雪仍旧坐在中午的那个位置上,呆呆地一动不动,像是失去了所有。

我落荒而逃。

大二下学期,冬天,南方的城市也飘起了小雪花。从那次后林雪再也没找过我,我也始终没给她打电话,她就像一株小草,悄悄地从我生活中消失了。

我和夏梦婷谈起了恋爱,整日和朋友熬夜喝酒,不醉不欢。一天早晨,太阳高照,我晕乎乎地起床,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对着镜子一看,额头右上角长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痘痘,两颊上也满是些小的,粉通通地一片。我赶紧翻箱倒柜去找面膜,可那东西早已被我不知扔到了何处。

夏梦婷笑我,说我青春期到了,晚上拉着我去酒吧喝了通宵。

我脸上的痘越来越多,一波接一波,像永远通关不了的植物大战僵尸。我去看医生,每天喝中药,按时作息,可依旧没什么效果,刚长的痘痘和深色的痘印交织,成了我的梦魇。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疯地想念林雪。

可我再也没见过她。

大学毕业,我离开学校回到家乡。彼时,我的脸上已不再长痘,只有坑坑洼洼的印痕,像丑陋的胎记刻在那里。有天,我对我妈说,这场与痘痘之间的战争我还是惨胜了。

我妈说,和你有什么关系,人家林雪才是主力,你顶多算个战场。

我瞪大了眼。

“你...你知道林雪?”

“嗯,早知道了。你上大二那年她来找过我,说了你们的事。她让我提醒你多注意休息,说你油性皮肤不能熬夜喝酒。我可是每次打电话都跟你说,可你就是不听。”她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

“她现在在哪?”

“她那时说她打算退学,那学校她压根儿就不想上,要不是因为你的话。后来我也没见过她。对了,她让我不要告诉你这些。”

我说当时怎么找也找不到她。

“那你就真不告诉我?我是你儿子啊!”我跳了起来。

“我知道,可我不想让你耽误了人家,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她叹了口气。

一瞬间我丧尽力气,瘫坐在沙发上。

一天傍晚,我路过菜场,迎面走来一个姑娘,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正低着头玩手机,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走远。我回过头,看到她的头发用一根黑绳子扎着,穿着一身长袖长裤,在盛夏的傍晚低着头走着。

那天晚上洗澡,我对着镜子,看见额头右边起了一个痘痘,脸颊两侧还有两个小的,却都是暗灰色。我都25岁了,没想到它们还是不肯放过我。我用手把它们掐掉,奇怪的是,竟然一点也不疼。我愣了会儿,悄悄地对它们说:

“你们也老了吧,应该是最后一波了。放心,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当然,我也不会忘记你们那个凶悍又温柔的对手的。谢谢你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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