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明自述：我被架在那个地方，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 黄晓明感叹民国时候的红角儿更难当：被各方势力倾轧，有时候枪加在脑袋上唱戏。图为《鬓边不是海棠红》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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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你总想着成为理想中的人，后来你才会发现，自己只能成为命运中的人，而且还要在命运中苦苦挣扎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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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责任编辑 | 刘悠翔

黄晓明出人意料的坦诚。

接受采访时，他在成都的片场刚拍完一场戏，有一段休息时间，接下来会连轴转，一直拍到很晚。他没有流露出一点疲态，还特意叮嘱南方周末记者，非常时期，“保重”。黄晓明待人好，在圈内是有口碑的，但他现在认为，“我更希望大家在工作上觉得我不好相处一些，否则的话，滥好人的结果就是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我们的话头是他的新剧《鬓边不是海棠红》，黄晓明在剧中饰演民国新派富商，人称“二爷”的程凤台。程家原本家世显赫，后来家道中落，倚靠当司令的姐夫和家底殷实的妻子，才逐渐走出困境。程凤台原本爱好艺术，远渡法国求学，后来为了担起家庭重任，放弃理想回到北平经营家族事业。偶然的机会，“二爷”在戏台听到初来北平的梨园名旦商细蕊唱了一出《长生殿》，深受触动。从此，菜鸟迷上了京剧，跟商细蕊成了知己。
与以往相比，黄晓明这一次的表演平实了许多，很多原本起伏很大的情感状态，他都有意淡然处理。导演惠楷栋回忆，原本他还有些担心黄晓明会端着演，不断提醒黄晓明要放松下来，“只有放松下来，才会完全走入这个角色的状态里”。调整了一个星期，黄晓明找着感觉了，惠楷栋甚至惊喜地发现，黄晓明身上还有喜剧天赋——他跟商细蕊在生活中斗来斗去的戏，非常有趣。
旧时“红角儿”难当，“鬓边”的原作者水如天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要注意言行，不能被小报抓到把柄；要会做人情，不得罪权势和同行。“总体上和现在明星差不多。唯一的不同可能是当时的红角儿对专业能力的训练更为艰苦，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他们既是歌唱家，又是舞蹈家，身形技能的训练需要每日刻苦坚持。生活习惯上也有诸多讲究，唯恐毁坏嗓音和筋骨。”
那时“角儿”和“座儿”的关系，就像现在的明星和粉丝。“但是那时距离感更强些，当时听戏的都是成年人，比较有分寸。角儿由于社会地位不高，对座儿也比较尊重，视为衣食父母。”水如天儿说。
原本聊的是剧里的故事，剧中人物的一段人生，黄晓明却主动剖白这些年他的经历和体悟。
黄晓明成名早，很早就被捧上了大众偶像的高位，一言一行都在被围观、被解读、被放大。他穿增高鞋垫，被人嘲笑太矮；他说英文，“not at all”发音很像“闹太套”，被网友嘲讽；在综艺节目中，他说“我不要你知道，我要我知道”，也很快上了热搜，被人骂太霸道……
2020年春节，黄晓明在央视“春晚”小品《机场姐妹花》中饰演一位机场空姐考核官员，乔装成乘客刁难两位空姐。在那部小品里，黄晓明放下身段，操起一口山东青岛方言，大胆调侃自己的身高、英文发音和“明言明语”——这些都是他主动提议放进小品里的。
这样的转变，对黄晓明来说，并不容易。“但是当你习惯了之后，会发现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人生就是这样，无非就是别人笑笑你，你再去笑笑别人。你慢慢成熟的过程，就是你承受力越来越强的过程。”他说。
以下为黄晓明自述，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1

四十岁之前不会有这种感受

我蛮喜欢二爷这个人物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我们第六集《长生殿》的那场戏？我觉得二爷和黄晓明在那一刻是融为一体的，尤其是独白：“人活着就是身不由己，就是孤独，就是求而不得。”
可能四十岁之前的黄晓明不会有这种强烈的感受，那个时候我年轻、阳光、有朝气，待人接物都只会往好里去想，觉得我只要努力就会成功，不明白为什么生活中会有不公平的东西。但是慢慢长大，到三四十岁之后，你经历了很多残酷的挫折，很多求而不得、身不由己的事情，就会有孤独感。所以慢慢你会发现，繁华的表象之下你会有一丝别人无法触碰到的内心，是你想刻意给自己保留的。所以现在很多时候，当我笑着的时候，很多朋友说，晓明哥总感觉有点不开心。我说没有。其实我后来发现，这才是人生，这才是一种常态。之前你总想着成为理想中的人，后来你才会发现，自己只能成为命运中的人，而且还要在命运中苦苦挣扎和努力。
那场戏我一条就过。导演让全场安静，然后给三个机位，准备好了就开始。我觉得那一刻，我就是二爷，二爷就是黄晓明，我融入了自己的人生感悟，四十多年来人生的跌宕起伏——人生在最高位时的孤独感，被人群嘲的感觉，为什么这么努力也不会有结果的感觉，还有二爷看似繁华的表面之下，很渴望成为商细蕊那样任性执著之人的心情。
黄晓明何尝不想成为一个任性的人，一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但是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太多年了，我已经被架在那个地方，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那一刻，所有的台词都打动我的内心，我觉得我就是二爷，二爷就是我，我的眼泪是不小心掉下来的，我没有想到表演这件事情，所有的一切，都是发自我内心真正的感悟。
“黄晓明何尝不想成为一个任性的人，但是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太多年了，我已经被架在那个地方，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黄晓明说。图为《鬓边不是海棠红》工作照。
2

还是民国时的红角儿难当

程凤台的为人处事有很大一部分跟我有点像。他是一个很温暖的人，知道在工作上认真，在生活中要对家人好。
我在工作上是非常认真的，之前我对自己特别较真，对别人不够较真。后来我发现不行，跟你合作的人，你对他要求也必须要高，如果你对他要求不高，不稍微霸气一点的话，就会有问题。你必须要跳出来承担责任，哪怕这个结果是错的，这个责任你也得担下来。因为你们不能变成一盘散沙，不能这个人说的你也觉得对，那个人说的你也觉得对。
我现在越来越学会要做一个对自己苛刻、对工作人员也要苛刻的艺人。可能以前大家都觉得我很好相处，但是我更希望大家在工作上觉得我不好相处一些，否则的话，滥好人的结果就是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那个年代梨园行的一些事，就跟现在一模一样——再好的艺术家、京剧表演艺术家，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你不能说他都是对的，但是人往往都愿意去相信一些不好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八卦心态，我也有，但是我不会去传人家，因为我受过当中的伤害。
到今天为止，还有人拿着我十几年前的照片来说今天的黄晓明怎么怎么样，底下依然是所有人都会信。但是你说怎么办？我要是去否认，就帮那个人把这个图炒高了；我要是不去否认，那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半年之后，可能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了，但是我已经被这件事情迫害了半年了，可能这半年我的名誉也好、代言也好、戏也好，很多人都不过来找我。所以网络时代，每个人手里都拿一把无形的刀，大家不要用这把刀去作恶，这应该是人的底线。
程凤台成为商细蕊的“戏台子”（ 经纪人 ），这种职业在民国就很普遍，他们的行事和规矩跟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会儿更狠一点。比如说这个戏里面的梨园行是要签卖身契的，后来慢慢西洋的合约制传了进来，程凤台用的就是合同制，不至于到卖身的地步，但同样也是对演员有一定的行业道德行为规范的，不够优秀的人也确实应该受到行业的惩罚。现在我们不用说行业惩罚，你如果只是靠运气得来的东西，就会慢慢被观众摒弃的；而真正优秀的演员、好的艺术家，就会经过时间的验证，几十年一直好下来，越来越受到大家的喜欢。
相比而言，还是民国时候的红角儿难当。现在至少是公开透明的，最大的压力来自网络。在那个不和平的年代，当红的戏剧工作者要经受日本人、地主财团、军阀各种各样的倾轧，有时候真的是刀跟枪架在脑袋上唱。
不少观众说，我在《鬓边不是海棠红》中的表演平实了很多，没有以前那么用力，确实是的。这是我有意的，也是无意的。我发现演员还是要有生活经历的，年轻的时候都是凭着一股冲劲，因为你年轻，演的角色也都是年轻的，所以你那股劲头大家都能接受。但是慢慢你年纪大了，大家对于你所塑造的角色也好，你本人的表演也好，就要求更高了，你再拿出以前的那一套，也就不管用了。
我非常感谢——这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假的，感谢那些批评我和曾经嘲讽我的网友，是他们点醒了我，让我深深刻刻地觉得，我确实应该做出一些思考和改变。而这个时候，我的心理承受力、生活的经历，都让我变得更加丰富起来，更加不愿意去流于表面地表达。我现在更多想把生活中我对人生的感悟，放到戏里面。生活中我不想让人看到我脆弱的一面，很多时候是笑笑就过，举重若轻，在戏里面同样也是。
3

“打碎自己的玻璃心，粉碎粉碎的”

大家对我的态度也经历过几个阶段。
二十几岁，当我是一个新人的时候，大家对你的容忍度特别高，做什么感觉都是对的，演什么大家的关注度讨论度都特别高。
当你到了三十多岁，成功了一段时间之后，大家开始对你挑剔，但还有很多热情的人依然对你保持着很多的期望。这时候的你，因为有了一些成就，可能会有一些飘忽，你也不能说你的选择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每个人这一辈子所有的选择不可能都是正确的。我也会有倔强的时候，会有不甘心，觉得某个角色没有尝试过，一定要尝试。
我后来发现，人生其实是很公平的。年少成名早，后面就容易受挫折多；你年少受挫折多，后面就容易比较平稳。所以到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时候，大家对你的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然后对你的议论就越多，然后你又站在那个位置上，希望你掉下来的人就越多。
这个时候人其实是很难受的。演艺行业的很多人是特别容易抑郁的，就如同我们这个戏里的商细蕊，也会有玻璃心的时候。这其实才是最考验自己的时候。那我只有两条路选择，一条路就是，低头的时候难过，抬起头只让别人看见笑脸；另一种选择就是每天陷入到一个抑郁或者苦闷的环境当中，一直郁闷下去。可能越是这样，就越出不了好作品。
可能我是山东人的性格，抑或是一种不服输的性格，我当时被人嘲笑“闹太套”也好、个子矮也好，最难过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子，因为你有很多爱你的人，有家人、有朋友，你不能让他们失望，你不能让他们看到你脆弱的一面。后来陈可辛导演找我演《中国合伙人》，我看到里面的角色还是个英文老师。你知道当时有多少人嘲笑我英文吗？嘲笑到我完全抬不起头来，感觉全世界的人只要看着我，眼光都很鄙视。但是我告诉自己，不可以，你要通过这部作品，让别人看到你。
结果演《中国合伙人》的时候，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准备，然后给自己做了一个很难看的造型，突破自己。到最后，我在美国拍那场跟美国人谈判的英文戏，我是一条过的，人家外国人都给我鼓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放松了一下：可能我做到了。
黄晓明的英文曾经被人嘲笑得抬不起头来，这时候陈可辛导演找他演《中国合伙人》，角色是一个英文老师。图为《中国合伙人》剧照
后来我那场掀桌子发泄的戏，其实原剧本是没有的，那是当时我黄晓明的感悟，也是跟当时的角色成东青感悟到一块儿了——一个人你不管他多么成功，其实他内心总是有委屈、难过，想要发泄的一面。我给陈可辛导演说，你不要停机，我不知道后面我会怎么演，但是你一定要让我把这场戏演完，你可以不用，但是我要演完它。这才有了那场酒后的发泄，其实那一刻是成东青的发泄，也是黄晓明的发泄，结果那部戏成功了，我还挺高兴的。
实话实说，也是《中国合伙人》那部戏拯救了我，让我重新有了信心，然后站了起来。
再往后，我就开始慢慢打碎自己的玻璃心，粉碎粉碎的，完全厚脸皮。今年春晚小品，我在里面加了很多嘲笑我自己的梗，包括身高的点，包括“我不要你知道，我要我知道”这些“明言明语”。我的工作人员反倒不愿意，他们会觉得人家都不提了，你干嘛还要自己提。
如今的黄晓明对批评和嘲笑释然了：人生无非就是别人笑笑你，你再笑笑别人。图为《鬓边不是海棠红》剧照
我说没事。因为我觉得，你做得问心无愧就可以了，努力过就好了，没有办法强迫所有人接受你。所以我现在心态极好，你要知道，观众的心态就是，他觉得你好就觉得你什么都好，他要看着你不好，就觉得你什么都不好。
作为公众人物本身就很难过，而把你放到那么高的位置上，架着你，你更难过。有时候你有真实的感受还不能说，因为说出来大家会觉得，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矫情。你得憋着，说白了就是别人打你一巴掌，你还得笑脸迎着说打得好。
但是当你习惯了之后会发现，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那句话很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真的很俗，但是当你用这个去安慰你自己的时候，你发现，其实也很实用。人生就是这样，无非就是别人笑笑你，你再去笑笑别人。你慢慢成熟的过程，就是你承受力越来越强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