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z_popeye
3 月 11 日,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报告了该国首例新冠肺炎死亡病例,随即,政府宣布调整防疫策略,斯德哥尔摩新闻处发言人 Erik Hoglund 在发布会上表示,除重症患者和高危人群外,将不再进行其他病毒检测和统计。「无论你是去过高危地区,还是曾与确诊患者密切接触,请等待症状发作和消退。」
此举一出,瑞典立刻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有舆论认为,「轻症不检测」是瑞典政府向新冠疫情「投降」标志。但事实上,这个位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北欧国家从疫情开始就已经作出了与众不同的抉择。
自 1 月底报告首例确诊病例后,瑞典政府和公共卫生部门没有采取任何封锁和强制隔离手段,反而选择了「基于信任的」自愿防疫措施:建议人们居家办公,定期洗手,避免非必要的旅行,同时建议老年人避免社会接触,餐馆、酒吧及其他商铺企业正常营业,幼儿园和中小学校均不停课。
在这场波及全球的新冠病毒大流行中,瑞典选择了一条「逆行」的路。
不封城,不检测
留学生张天麒就读于瑞典卡罗林斯卡医学院,是组织微生物学的在读博士。3 月初,瑞典「轻症不检测」的消息在国内各大网络平台上引发了广泛关注和讨论,张天麒也是从那时开始,陆续写下他的「瑞典日记」。
「他们不愿意为可能的未来拼命下赌注。」这是张天麒对瑞典的评价,也是瑞典三个月抗疫之路的缩影。
文化同源的邻国丹麦与瑞典形成了鲜明对比。尽管卫生防疫专家认为没有停课的必要,但丹麦政府仍选择关闭了所有学校。丹麦卫生部长对此这样解释道:「没有证据能证明我们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是我们宁愿今天走得远些,而不是在三周后才发现我们做得太少。」
然而,瑞典似乎却更在意「当下」。对于大学及私立学校,政府将是否停课的决定权留给了校方。张天麒的「日记」中记录道,卡罗林斯卡医学院校方在 3 月初开展网上授课并建议「学生和员工尽量在家工作」。他所在的实验室在 3 月 20 日关闭,但办公区仍保持开放。「大概停了一两周。」张天麒说,「同一栋实验楼的大部分人,尤其是瑞典本地学生,一直都在正常工作。」
在学校之外,瑞典人的日常生活也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限制,政府唯一采取的强制措施是禁止 500 人以上的集会,这个上限数字在 3 月底被缩减为 50。尽管瑞典同北欧其他几个国家一样具有天然的社交距离优势,但坐拥全世界第三大烈酒品牌 Absolut Vodka 的瑞典人同样热爱家庭和好友聚会。
政府的一系列「建议」或许确实起了作用:街道上的人明显比平时变少了。「但好像大家心里都有一种天生的自我安慰机制,看不见疫情心情就好的不行。」张天麒说,他的瑞典同学们仍照常在周末组织 Party。「禁止 50 人以上的聚会,那上限就可以是 49 人。」
4 月 21 日,瑞典公共卫生局首席流行病学专家 Anders Tegnell 在接受 Nature 采访中称,「封锁边境是荒谬的决定」。「人类仍缺乏对新冠病毒的认识,因此目前讨论的封锁和隔离等措施没有任何历史科学依据。」他同时提到,科学表明,现阶段关闭学校是没有意义的。「在流行早期关闭学校才是有效的。」Anders Tegnell 说,「我们目前处于流行的中期阶段,人口密度最大的斯德哥尔摩已经接近疫情感染的最高点。」
截至 4 月 28 日,瑞典累计死亡 2274 例,增长曲线在北欧五国之中遥遥领先。
北欧五国死亡病例增长曲线
图源:https://ourworldindata.org/
大流行中的「信任」
「瑞典是一个基于信任和责任的开放社会,因此政府选择了符合国家模式的策略。」瑞典报纸 Dagens Industri 这样解释瑞典特色防疫。Anders Tegnell 在接受 Nature 采访时也表示,瑞典关于传染病的相关法案大多都基于自愿原则。「这是我们实施政策的核心,在法律上,我们不能封锁任何一个地理区域。」
正在接受采访的Anders Tegnell
图源:STV 新闻视频截图
Anders Tegnell 曾在 WHO 工作,是 1995 年瑞典援助刚果抗击埃博拉专家组的成员,目前是瑞典传染病领域的权威。Anders Tegnell 一直被认为是瑞典防疫政策的制定者,也是公共卫生局的代言人。但事实上,每项政策和决定都是许多人共同努力的成果。「根据数据收集和分析的结果,瑞典公共卫生局每天早上召开约 15 人的会议,更新决策和建议。」Anders Tegnell 这样介绍自己的工作,「我们每周会和各地区政府进行两次对话。」
瑞典国家宪法和政治制度规定,政府不能独自完成决策程序,公共卫生局是独立于政府存在的公共机构。「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政府在整体领导中发挥着作用,但必须尊重公共机构的专业和独立;公共卫生局提供重要决策建议,但无法对制定决策起决定性作用。
除了政府和公共机构的彼此「信任」外,措施成功与否也取决于政策制定者和普通民众的「双向信任」。而在这一点上,瑞典人民和政府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张天麒说,在他的日常见闻中,瑞典的同学和教授不仅十分认同政府的「不隔离」政策,甚至「引以为豪」。「他们认为大多国家的严厉封锁措施其实是出于政治层面的考虑,而瑞典政府和公卫机构则是完全从科学角度出发来制定策略。」
就读于哈尔姆斯塔德大学北欧社会科学的留学生林碧琼也赞同了这样的看法。「瑞典作为高税收高福利的国家,已经近 200 年没有经历过战争和动乱,科技发展和生活水平都处于世界前列,公民对国家的信任度非常高。」瑞典报纸 Svenska Dagbladet 于 4 月 9 日进行的政府民调显示,作为当前执政党的社会民主党支持率从 3 月初的 23.8% 上升到了 30.6%。
高福利医疗系统难以应对疫情
当然,瑞典的「佛系抗疫」并不只有光鲜的一面,「轻症不检测」等一系列措施背后也透露出医疗资源和物资储备所存在的问题。
在高税收高福利的社会环境下,瑞典的全民保健医疗将减免公民医疗费用超过 1100 克朗(约 830 元人民币)的部分。同时,18 岁以下的公民处方药费用全免,成年人每一年内超过 2200 克朗的药费全部由政府和卫生机构报销。
但是,和其他高福利的北欧国家一样,瑞典也面临着严峻的人口老龄化问题。据 Svenska Dagbladet 报道,2020 年瑞典 65 岁以上的人口占比 20%。厄兰岛的博里霍尔姆市老年居民比例最高,占 35.7%,已达到 WHO 的「超老龄社会」标准。
而政策福利之外,瑞典的医疗资源其实相当有限。2019 年,瑞典的 ICU 床位数水平为 5.8 张 / 10 万人,远低于欧洲平均水平 11.5 张 / 10 万人,在北欧五国中也排名最末。
3 月初,瑞典公卫机构一份报告显示,当前瑞典各省的个人防护用品加起来只够 5806 次检验取样和 1444 个住院日。瑞典应急与备灾管理局更是承认,瑞典并无食物和医疗物资储备。
瑞典是目前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没有物资储备的国家。冷战过后,瑞典就撤销了所有的备灾物品储备仓库,医疗资源也是「随用随买」。2019 年,瑞典就曾因医疗物资运输方面的意外,五省不得不临时取消手术。国家健康福利局应急备灾主管 Johanna Sandwall 表示:「二战后,瑞典讨论如何建立国防时,就已经明确这样的机制不可靠,我们需要储备。但后来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采购机制、供货运输机制,医疗物资储备就被搁置了。」
物资紧缺或许也是瑞典一直没有下令封锁边境的原因之一。留学生林碧琼告诉我们,在疫情刚开始时,超市和商场也曾经历过一段时间物资和食品的断货。「主要是消毒防疫用品和食物,」她回忆说,「不过现在情况已经好了很多,目前想买什么超市基本都有。」
疫情初期超市食品柜
图源:受访者供
瑞典并非选择放弃
对于「瑞典模式」的抗疫政策,舆论一直有着各种讨论和评价的声音。有学者曾将瑞典比作这次全球大流行中的「空白对照组」,但是,对于这个说法,张天麒表示并不能完全认同。
他援引了瑞典副总理 IsabellaLvin 的一段话来回答这个问题。
The Local新闻截图
4 月 26 日,在副总理 IsabellaLvin 接受了当地媒体 The Local 的采访,当被问道「国外舆论是否对瑞典政策存在误解」的时候,她回答了这样一段话:
「目前最大的误解就是瑞典的生活一切如常,但事实并非如此。复活节期间的旅行减少了 90%,有一些企业破产了,临时裁员数创下新高,还有很多人失去了工作。
这些全都是因为瑞典人民遵从了政府的建议。旅游业受到沉重打击,许多小型企业因产量下降而难以维持经营。这并非往常的瑞典,一切都非常,非常艰难。
确实,我们并没有在瑞典施行全面封锁。但如果你关注一下人们的举止,就会发现与平时有很大不同:许多人开始居家办公,有轻症的人开始自我隔离以防止病毒传播。你不再与年长的亲属见面,也不再旅行,这就是人们遵从了政府建议的结果。」
疫情后空旷的瑞典街道
图源:受访者供
绝大多数瑞典人民都在努力,而政府也并非「放弃治疗」。3 月底,在军方的帮助下,哥德堡东方医院在几天时间内搭建起一座临时战地帐篷医院。同时,在斯德哥尔摩建造的方舱医院也已正式投入使用。3 月 31 日,政府宣布将检测范围扩大至医护等行业相关人员,为提升病毒检测能力,卡罗林斯卡医学院联合华大智造建立新冠检测实验室,在学校范围内征集研究人员和学生进行操作。
4 月 7 日,瑞典议会通过了一项新法案,政府可以依据此法案跳过议会直接宣布关闭学校、商场、餐厅。据悉,这项法案在 4 月 18 日至 6 月 30 日期限中有效,并只可用于处理疫情相关的危急情况。
尽管「瑞典模式」自实施起就收到了不少来自本国及国际的批判声音,但或许,这种模式也是瑞典在当下国情中能够交出的「最优」答卷。随着时间流逝,一些国家陆续加入了瑞典的行列。奥地利和丹麦政府在 4 月 6 日相继宣布,在复活节后将逐步解除封锁措施。放眼整个欧洲战场,瑞典或许没有做得更好,但似乎,也没有做得更差。
尾声
4 月 15 日,瑞典 Uppsala 大学 Shina Caroline Lynn Kamerlin 团队在论文预印网站 medRixv 上传一篇题为 Intervention strategies against COVID-19 and their estimated impact on Swedish healthcare capacity 的论文。该团队用数学建模预测了 5 种不同的非药物公共卫生干预措施可能对瑞典医疗系统产生的影响。其中提到,根据瑞典目前采取的防疫政策情况,预计 5 月初,住院病例数将达到顶峰。
这项建模研究预测,瑞典疫情将在 7 月 1 日之前缓解,采用中值病死率估计至少将有 96000 人死亡。如继续当前的「瑞典模式」,死亡人数可减少约 15%,若采取更加积极和强硬的手段和措施,死亡人数的减少则可超过 50%。
目前,瑞典的日增死亡病例数在经历了短暂的飞速增长后,似乎开始进入一个相对平缓的阶段。4 月 21 日,据 SVT 新闻报道,卡罗林斯卡医学院在对斯德哥尔摩地区进行病毒筛查时发现,平均每 100 人中,已有 11 人形成抗体。
SVT新闻截图
数理统计教授 Tom Britton 认为,三分之一的斯德哥尔摩人已经被感染。他由此计算认为,在大约一个月内,疫情最为严重的斯德哥尔摩或将形成群体免疫。然而,这篇报告第二日就被研究人员宣布撤回。临床微生物学教授 Jan Albert 在接受采访时称,11% 的感染率并不准确,原因是研究收集的证据「存在系统误差」。
截至 4 月 28 日,瑞典累计确诊 18926 例,重症监护 1353 例,累计死亡 2274 例。
瑞典日增死亡
图源:https://experience.arcgis.com/「瑞典模式」究竟能否顺利度过疫情?或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参考文献:
1.Gardner J M, Willem L, van der Wijngaart W, et al. Intervention strategies against COVID-19 and their estimated impact on Swedish healthcare capacity[J]. medRxiv, 2020.
2.https://experience.arcgis.com/
3.https://ourworldindata.org/
4.https://www.thelocal.se/20200425/interview-were-working-day-and-night-to-save-jobs-and-that-includes-foreign-workers-isabella-lovin-coronavirus-sweden
5.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20-01098-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