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Vista看天下杂志488期,原文标题《
810万网文写手“起义”背后》,
本刊记者 毛晨钰
编辑 | 李莎
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抑或是网文平台,此刻也许正经历梦魇,但日与夜总会交替到来,谁都有做梦的权利。
落潮突然意识到要仔细看一下自己的合同。
5月2日, 一篇名为《810万网文写手心态崩了》的文章在网络上流传开。他们是网文平台阅文旗下的网文作者。几百万隐藏在笔名之后的网文作者一时间全都冒出了头。他们在网络作者活跃的论坛“龙的天空(以下简称‘龙空’)”上建起守卫的碉堡:“网文之死——这次不战斗,下次还有战斗的机会吗?”
讨伐的队伍是在短短几天内集合的。
4月27日,有网友在龙空上发布消息称,阅文集团内部发生人事变动,以吴文辉为首的核心团队将离职,以程武为代表的新管理团队将接手进行管理,程武同时也是腾讯集团副总裁。
吴文辉离开了一手缔造的“江湖”,风云势必再起。
就在论坛开始流传吴文辉离职的消息不久后,网名为“zach4414”的用户发现“原本15页的合同变成了17页”,有作者猜测“前段时间合同改版是否也是因为这事”。
在此之前,很少有作者会逐字逐句研究合同。当翻开十多页的合同,他们才恍然发现,在“乙方”那一栏签下姓名到底意味着将付出什么。
在落潮提供给本刊记者的合同中,第三项规定了作者授权给阅文的各项权利及期限,其中包括电子版权、“互动阅读体验作品”开发权、翻译权、各项改编权等。北京市凯亚律师事务所律师李蕾介绍,“著作权包括十几条,这些条款差不多意味着十几条权利都给到了甲方,条款中还用到了‘包括但不限于’,这几乎已经是权利达到饱和状态。”
“阅文一个中介平台,有什么资格压榨作者著作权?”
在相关微博话题下有作者质问。中央财经大学法学院教授杜颖解释,著作权有人身权和财产权之分,“这个事件主要涉及的是著作财产权利,而并不涉及到著作人身权问题”。根据法律,著作人身权是不可转让、不可剥夺的权利,它包括发表权、署名权、修改权和保护作品完整权。这四项权利被写在著作权十七项规定权利的前四位,而从第五项到第十七项的权利皆包含在阅文的授权协议中。
十多项权利的让渡,并非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蹴而就的。
尽管有作者认为是合同有了新的改动,落潮却说,“去年9月份的合同就是这样的。”她的说法与阅文给出的官方回应一致,阅文新管理层在给公众的答复中强调,网络上流传的合同是2019年启用的,并非新政,是“多年来的历史遗留问题”。
“其实版权这一块,平台一直压着作者很多年了,”落潮说,“这次只是集中爆发出来了。”2014年第一次在阅文系网文平台签约的作者布尔在受访时说,“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每一次隔个一两年,合同都会有一些变动,可以说是不断在把作者的权限压缩再压缩。”相比起落潮关注的版权,合同中涉及“免费阅读”的条款更引起他的关注。
据他介绍,先前网文平台会策划签到赠币、限时免费等运营活动。这项成本支出由作者承担,但能带来巨大红利,所以作者们并不反感。
布尔认为,这次作者们之所以如此愤怒,是感觉到了阅文集团及新团队正在逐步推进免费阅读这一趋势。在免费阅读模式下,“很多数据就没那么透明了,这就像是逼死农民的最后一根稻草,”布尔说,“作者吃不起饭了,梦想几近被掐灭,所以大家都奋起反抗了。”
01
躺着赚钱的年代
布尔网文创作的高光时刻在2016年。那年,他刚大学毕业,没有找工作,开始全职写作。事实上,他在今年之前一直都靠写稿为生。
第一本小说的悄然折戟并没有淹没他下一部作品的锋芒。才写了4000字,腾讯旗下网文平台“创世”的编辑就来“敲”他了。敲,在行业里指编辑主动联系作者,促成作者与平台签约。对作者来说,再没有比“能签约”更好的肯定,这意味着他们的作品是受欢迎的,而且能为自己带来收益。
对布尔来说,这是姗姗来迟的肯定。大三时开始写第一本小说,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成为签约作者。写了5万字,他在后台给网站编辑发私信提醒:签了自己这颗遗珠。他的请求被驳回。因为每周只能留言一次,他就每隔一周就提醒编辑一次,期间保持日更4000字的速度。
写了两个月,连载了25万字,编辑终于签了他。布尔特地发了个朋友圈,邀亲朋好友给自己加收藏。
即便卖力日更和宣传,布尔每月也只能拿到七八百块钱稿费,其中有600块是平台奖励日更作者的全勤奖金。后来布尔才从编辑那儿得知,自己第一本小说之所以能签约,“其实纯粹是充书库的,没指望靠它赚钱”。
相比起来,第二本小说就像开了挂。开始连载后不久就与平台签约,上架一个月就达到90多万订阅量,布尔每个月能拿到三万多稿费。
在网文平台上,订阅和收藏是收益的另一种换算方式。落潮向本刊记者提供的2014年与腾讯文学签订的合同显示,作者的收益来源之一就是电子订阅销售分成,具体计算方式为“每千字1.5分*订阅数”,也就是说如果作者的某个收费章节有4200字,有3000次付费订阅,那么可得到的销售分成则为180多元。后来几经更改,订阅销售分成已改为双方五五分成。
设置会员、按章节收费,可以算得上是起点创立的江湖规矩。
2002年,吴文辉等6位创始人创立了起点中文网(以下简称“起点”),算是为中国网文奠定了一块基石。“当时真是一家独大,尤其是在男频文这块”,晋江签约网文作者空空告诉本刊记者。
在网文圈子,根据目标读者大致可粗分为两大类别:男频文和女频文。前者以剧情为主,读者多为男性;后者侧重恋爱情节,读者多为女性。圈地自牢的网文也形成了某种区域集合,比如女频文多在网文平台榕树下、红袖添香、晋江等连载,“男频就只有起点这一个”。
“更厉害的是,起点居然在2003年就提出了VIP付费模式”,空空惊叹道。这是起点摸索出的网文市场付费变现模式,她所在的晋江则是追随其后才搞起的付费阅读,而她开始写网文的原因之一就是最早晋江没有建立完善的收费机制,作者们凭兴趣写,时常断更,看得不痛快。
初试水的空空写了七八章,就有编辑“敲”她。当时只要达到要求,章节就能入V,作者也能获得收益。她远非平台上的“大神级作者”,那些收藏量在10万以上的作者每个月光是靠订阅收藏和打赏等就能获得10万多收益。
这还只是初展拳脚的网文江湖。
2004年,起点网被盛大网络收购,成为盛大全资子公司,并陆续将榕树下、红袖添香等平台收入麾下。4年后,盛大文学成立。据虎嗅网报道,2011年盛大文学占据整个中国原创文学市场72%的市场份额,其中起点独占43%。随后吴文辉出走,加入腾讯。在强大的资本力量支撑下,腾讯文学和盛大文学在2015年1月26日宣布联合成立“阅文集团”,盛大文学以50亿价格被腾讯全盘收购。
从这一年开始,网文作者进入布尔口中“躺着赚钱”的时代。
在布尔看来,那段时间只要是“会基本套路和创作的全职作家,稿费月入过万是很轻松的事”。事实上,最美味的“蛋糕”已不再是单纯的稿费收入。
2015年,由天下霸唱小说改编的电影《寻龙诀》和《九层妖塔》分别登上2015年度国产片票房第二位和第十位,前者更以16.7亿票房成为2015年中国内地票房总榜第四名。这是网络小说成为电影IP的成名一战。在这年暑假,同样是网络小说改编的《花千骨》也成了现象级热播剧。据艾瑞咨询《2015年中国网络文学IP价值研究报告》显示,网络文学是最大的IP源头,而全网80%以上的热门小说都来自阅文集团。
空空记得当时《花千骨》的影视改编权被卖出的消息在晋江网站挂了很久,2017、2018年前后,“晋江甚至出现了千万级大IP”。她印象中,“那段时间网文作者好像疯了”,时不时就有作者在论坛曝光收益,晒出百万版权费、新买的小别墅。就连空空自己也搭上了顺风车。2017年底,她的一部小说被晋江同其他小说一起打包卖给某家公司,她也因此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分得的版权费在北京付了买房首付款。
越来越多人渴望加入到网文作者这一行,网站签约门槛也随之拉高。当时在论坛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发帖说自己今天又被“杀”了。杀,即意味着申请签约被拒。
“我觉得这个行业最好的一个地方就是,大家都把它当做梦想能够实现的地方”,布尔说。这基于网文平台的透明化——一切都得拿数据说话。
网文作者一定是对数字最敏感的文字工作者,因为要想靠写网文获得收益,得先搞明白网文平台复杂而科学的数据运行方式。
最基本的认知是,订阅收藏数量、用户选择阅读时长与曝光量、稿费直接挂钩。布尔解释,从订阅就能直观看出作品的影响力,订阅数高,就能在平台上获得更好的推荐位。
为了达到网站更新要求,空空会研究平台的各种规则,甚至精确到什么时候放出第一章才能完美契合网站的换榜周期。这些门道通常也会被整理发布在作者论坛上,作为给新手作者的“入门指南”。
布尔相信,数据是比较科学的,同时对作者来说也是相对公平的,“我就没见过一本写得很好的书火不起来、赚不了钱”。
02
签下“卖身契”?
看似快意恩仇的网文圈子,其实也面临诸多掣肘。空空在2014年10月份就看到过关于“作品自查继续修改”的说法,能写的范围在渐渐缩小,从不能涉黑、涉政、好人最好不要死,到脖子以下情节不能出现,还有大神级作者因频繁审查而停更。
网文题材在多重因素作用下有严重的同质化倾向。
“有段时间网站首页上全是一水儿的小白文”,空空说。在这个江湖里摸爬滚打的作者在开新文之前,大多会去浏览近期的排行榜,简单归纳其中的热门元素和题材,寻找创作灵感。这就造成了一段时间内某种类型小说的制霸局面。
布尔一度陷入创作困境,后来去网文平台当了全职编辑。他担心:“当免费平台上出现千篇一律的畅销作品,我觉得这还是会导致后来的创作者一味跟风,因为整个平台本身和生态就已经完蛋了。”
免费,是布尔关注的重点。
他认为,当作者可以通过多一个订阅就多一点收益时,“晋升渠道是特别明确的”,你所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写好作品,吸引更多人订阅。反之,在免费模式下,作者很难获取有效数据,“就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写,而不清楚怎么才算是写得好”。这对还没冒出头的“仆街作者”来说,几乎意味着灭顶之灾。
时任阅文集团副总裁朱靖。(@视觉中国图)
圈内公认仆街作者和大神级作者肯定是享受不同待遇,比起可以靠其他渠道获得收益和认可的大神来说,每一个订阅对小透明作者来说都有意义。
“我觉得文艺不该是这样的,”读者小虎说,“一旦免费开启,小仆街拿什么拼流量?他们没有话语权,没有资源,但并不意味着小众题材没有存在的必要。”她和大多数读者一样,担心以后“无书可读”。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她也怕新成长的一代读者会受免费、同质的垃圾文的影响。
布尔介绍,其实免费阅读最早应该是2018年下半年兴起的,带头的是当时号称估值达10亿美元的“连尚文学”。平台通过在小说内容中插入广告获利,比如当用户点击“下一章”时会跳转到某个弹窗广告或是通过看视频广告免费看小说。
免费阅读来势汹汹,不可避免对付费阅读造成冲击。布尔说,“但我觉得按照阅文的体量,它是可以把免费阅读熬死的,现在很多免费阅读已经倒下了。”
5月6日下午,程武等新管理团队针对合同风波与作家代表展开了恳谈会。关于付费与免费模式,阅文集团总裁侯晓楠给出回应:“目前关于免费阅读的机制还在讨论中。付费阅读肯定要继续巩固并且做大,而未来在考虑免费模式时,也会有明确的作家收益。同时,需要为付费和免费规划不同的作品内容库,匹配不同的产品渠道及对应的收益体系。当然,无论哪种模式,都由作家自主选择。”
布尔并不认为问题已得到解决,“作者本来就可以自己选择免费与否,重要的是平台会把力气使在哪里。作者当然可以留在付费平台,但当平台向免费平台引流,大家还是失去了很多。”
03
写下去
这次阅文合同风波之所以引发作者讨伐,另一个关注点是对权利的过度让渡。
作者“徐公子胜治”在个人微博上专门分析过历年网文合同的变化。作为入行较早的作者,他回忆最早的分成合约“只有字迹稀疏的两页A4纸”。网站和作者按照双方约定的比例将销售收入分成,授权内容只涉及电子版权,且期限通常是5年。那时作者甚至能在合同上成为“甲方”。
只涉及电子版权的合同现在也还有。就在受访前一天,布尔刚经手一个电子版权合同,只要保证是独家发布在该平台,作者就可以拥有电子版权之外的其他权利。“我不清楚阅文会不会有这样的合同,但我觉得应该不太会有”,他补充道。
在这次备受争议的阅文合约中,平台对著作权的规定几近饱和,并且要求作者授权给平台独家自行使用或许可第三方使用。这意味着一旦签下合同,作者无权干涉平台如何使用自己的作品。
“这份合同太猛了,猛得让没有法律知识的人都觉得不对劲了”,李蕾说。有法律背景的网文读者更是直言,“这在我看来,就是一份‘卖身契’。”
法律从业者王月在看过合约后认为,“这份合同确实不常见”。在她看来,这是一份“格式合同”,作者要依托平台写作,而他们没有与阅文谈判的能力,但这种地位不对等在法律上需要提供证据证明,一旦作者选择签约,就有可能被认为是作者本人的真实意思。
版权的让渡更意味着收益的未知。
作为手握视频、音频、漫画等平台的腾讯而言,对各项版权的使用可以说是“如鱼得水”,更有作者称其为“左手倒右手”。
对于外界这一猜测,阅文集团在恳谈会上说“绝对不会”。
他们表示:“作为一家独立上市公司,阅文在运营中会受到政府部分监督,同时也不愿自毁长城,丢失于平台而言最宝贵的作者。”
同时强调:“倘若作者对各项收益存有疑惑,合同中也说明作者可以自己去查询,不过得是在甲方网站指定的页面进行相关查询。”
恳谈会后,阅文集团表示对于现有合同中在著作权授权、免费模式下的分成权益、作家福利和打盗版等方面,他们已经明确了修改方向,并会在1个月内推出新版合同。
所有人都在等待最终答复。
尚未被直接波及的网文平台作者也在观望,言语间不免有唇亡齿寒之感。落潮觉得一切都“还不好说”。就在聊起阅文风波的这天,她还在码第二天的更新章节。今年她在阅文旗下的网文平台签约了数本作品。
有时候,对作者来说,“写下去”本身就是梦想。
当谈到“梦想到底是什么”时,布尔的声音听起来仍雀跃,“每个人都有成为人上人的梦想。作为网文作者,你不是被馅饼砸到,而是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把自己送上更好的生活。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种成就感?”
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抑或是网文平台,此刻也许正经历梦魇,但日与夜总会交替到来,谁都有做梦的权利。
(本文中落潮、布尔、空空、小虎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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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记者 王一博/ 文 李莎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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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去”本身也是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