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五虎上将”名单里的学问

文/六神磊磊、炎宸
一 在《三国演义》里有一个著名的组合，就是五虎上将：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最近玩游戏的可能都知道这个组合。
他们的年纪不同，颜值也参差不齐，但都武艺高强，合力匡扶汉室，名震天下。
不过在小说里，五虎将的名单是引起过争议的，五虎内部并没有想象中的和谐，也是存在一条鄙视链的。
关羽就瞧不上黄忠。刚封“五虎”的时候，有一个小情节：有人给关羽道贺，恭喜二爷，老大给你封官了，五虎将之首。关羽一听就不乐意了：啥？五虎将？像我这么屌的还有五个？
别人说对啊，还有张飞、赵云、马超、黄忠。关羽当场炸毛，讲了一大段牢骚怪话：
“翼德吾弟也；孟起世代名家；子龙久随吾兄，即吾弟也，位与吾相并可也。黄忠何等人，敢与吾同列？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
一句话，耻于和黄忠并列。
这话非常有意思。排五虎上将，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本来该讲武艺，谁的武艺高谁上。可关羽不来这套，他不讲武艺，而要讲感情。张飞是我弟弟，能上。赵云基本等于我弟弟，能上。总之谁和他感情好谁就可以上，只带兄弟上分。他尤其看不惯黄忠，开口闭口“是何等人”“老卒”，一顿贬损。
那么关羽真正抱怨的是什么呢？为啥他对这份名单不服？刘备和诸葛亮又为什么偏要这么安排？五虎上将这份名单里，有着什么微妙的政治意义和考量？
二 关羽瞧不上黄忠，自然有他的立场和角度。他给了黄忠一个蔑称：“老卒”。注意，关键不在于“老”，而在于“卒”。老不老不重要，关键是黄忠乃是个“卒”。
为何称“卒”呢？因为黄忠本人一没有显赫的家世门第，二来又不是高官大将。他是个降将，投降刘备的时候不过是长沙太守韩玄的部将，和三国里著名的那些龙套潘凤、邢道荣一个级别。因此关羽要称之为“卒”。
在关羽看来，你黄忠干革命又晚，加盟的时候身份又低，一无可取。有多晚呢？公元184年刘备创业，桃园结义，关羽就是三大股东之一。而直到建安十四年，也就是公元209年黄忠才投降刘备，算是正式加盟，革命资历比关羽整整晚了25年。等于说，刘备集团已经发展成为独角兽了，黄忠才以一个中级管理人员的身份跑来加盟。
然而，一晃到了建安二十六年，也就是黄忠加盟十二年后，他居然火箭蹿升，和关羽平起平坐了，共同成为五虎上将。
关羽当然就有意见了：老子干革命是啥时候，你是啥时候，你一个比我晚了二十多年的降将，当初不过是刘磐、韩玄的部属，老子连你的主子也看不上，现在你凭啥和我平起平坐？
三 有趣的是，相比于黄忠，马超的资历更晚，关羽却能接受马超。
马超也是个降将，是建安二十年、也就是公元215年才加盟的，比黄忠晚了整整六年，在“五虎”中追随老大最后、资历最浅，按理说更没资格当“五虎”才对。
可关羽偏偏对马超没意见，心平气和接受了和他并列，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因为马超长得帅？当然不是。
原因关羽说了，马超“世代名家”、将门之后，说穿了就是出身高。东汉是一个门阀贵族社会，极其讲究门第出身，所以袁绍、袁术“四世三公”，便可以牛逼哄哄，而曹操是“宦官之后”，他爹给大宦官当过养子，便总有点抬不起头。
马超家是军事贵族，先祖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马超的父亲马腾在小说里是西凉太守、大军阀。马超自己也是一路诸侯，一度和曹操分庭抗礼。
相比之下，关羽是什么出身？无业游民、流浪江湖的出身，唯一的财产就是出场时有一辆手推板车，典型穷屌丝。后来电视剧里改成了卖绿豆的，才好歹不算赤贫。他和马超是有巨大的阶层差距的。
在关羽心目中，自己一介贫贱布衣，和马超这样一个少年成名的军事贵族并列，非但不辱，搞不好还隐隐与有荣焉，所以他说马超“世代名家”，欣然接受他名列五虎。
这里并不是说关羽虚荣，而是当时社会风气使然，人不可能完全超越时代。事实上关羽并不是惟出身、惟阶级的。比如孙权也是军事贵族，也是“世代名家”，想和关羽联姻，关羽就打死不干。在他心目中，立场、阵营之分是第一位的。马超是自己人，那便是另一回事，关羽就开心地接受和他并列了。
四 不过，以上只是关羽的角度，不是刘备的角度。在关羽看来这份名单十分不妥，简直侮辱人。而在刘备看来，这份名单却是最佳选择，哪一个都动不得。
话说历来军功封爵，谁受晋升、谁该奖掖，都有三个重要的考量坐标：一资历、二功劳、三派系，几无例外。
比如著名的1955年授衔，就是三方面综合考量的体现。元帅之中的徐向前元帅，既是由于革命资历深，又是四方面军的代表。大将之中的徐海东大将，既是由于红二十五军的战功，也是作为陕北方面的代表。王树声大将，是四方面军副总指挥，也是四方面军的代表。授衔的名单都是反复斟酌、综合考虑的。
说回“五虎上将”名单，这五个人其实代表三组势力，对刘备都有重要的意义，不像关二爷想的那么简单。
这其中，关、张是第一组，属于公司的创业老人，原始股的代表。他们是最早从河北涿县的草鞋地摊边上就开始追随刘备的，就相当于刘邦的萧何、曹参等沛县团伙，以及朱元璋手下的李善长、徐达等淮西集团。
那时候创业艰难，不但没厂房、没资金、没员工，简直是连营业执照都没有，完全是白手起家。
五虎将中，原始股必须有代表，而且分量最重，占了两名。这不需要多说。
赵云是第二组，也属于公司老人，却不是最早的原始股东，而是第二批次加盟的，等于是公司增资扩股的股东。作个类比的话，就好比是朱元璋手下浙东集团的刘伯温。
东汉的市场环境是很残酷的。刘备公司要生存发展，不能只靠几个土鳖原始股东，否则必定仆街。赵云这批人（乃至孔明都是），都是在公司惨淡经营之时加盟，当时企业已经到了破产边缘，董事长都要自杀好几次了，赵云等人进来没捞到什么好处，反而扛了不少风险和债务，一路走来，没少吃苦受累。
在长年的革命斗争中，他们的军事、政治地位都很高，威望也重。这一股势力在五虎将中当然也要有代表。常山赵子龙就是这一山头的代表。
五 再说马超。为什么马超必须位列五虎，甚至排名在干革命更早了六年的黄忠之上？
在他的身上其实有三重很重要的意义，一是降将代表，二是功臣代表，这两点都以后再提，此处只说一点，他是一个阶层的代表。他名列“五虎”，对于刘备集团有重大的政治意义和信号作用。
大家不妨看一下，五虎将中，其余四个都是屌丝，纯屌丝。关羽疑似卖枣或者卖绿豆的，张飞是杀猪的，黄忠用关羽的话说是个“老卒”，赵云是个古惑仔，没一个有显赫门第，没一个出身上层社会。
如果再加上一个卖草鞋的主公刘备，一个沦落到躬耕南亩的青年农民诸葛亮，刘备集团成什么了？东汉底层特攻队？
英雄不问出身，能力面前人人平等，那是我们现代社会的观念，不是东汉时候的观念。刘备集团的出身问题，放到今天那完全不是个事，大家只会钦佩他们白手创业，个个好样的。可是放到当时的社会就有问题。光靠刘备吹一个“中山靖王之后”，那不够。
一个集团，全是屌丝，在天下诸侯里会显得特别扎眼。往大了说，在政治上缺少正当性和合法性——这就是刘备屡屡被人质问的：你一个织席贩屦小儿有什么资格来争天下？往小了说，出身太贫贱，也会使军事集团缺少凝聚力和号召力，没办法，当时的社会信这个。
这就是为什么说马超的加盟是一个阶级标识，整体上大大提高了刘备武将集团的“上层感”：你看，谁说我们是屌丝集团来着？我们也有上流社会成员，我们也得到了上流社会的认可，我们的五虎将中也有世代名家、将门之后。
刘备可以吹逼了：你曹操不是西汉相国曹参之后吗？我们小马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怎么滴？我比你差么？
这就是马超名列五虎的意义，他为刘备提供了一、合法性；二、接纳度；三、上层感。这是关张赵等古惑仔完全不能取代的。
看一个细节：马超刚加盟刘备团队，关羽听说了，巴巴地从荆州来信，说要约马超比武。这是排挤马超么？错了，这是瞧得起马超。瞧得起你才和你比武呢！和马超并列，他乐意。
六 最后说黄忠，为何五虎将中必有黄忠？难道是开黑需要一个射手？刘备想上分？没那么简单，黄忠自然有他的重要性。
黄忠代表了庞大的降将集团。当时，刘备的公司固然做得不小了，但仍然亟需高级人才加盟。这些人才需要有奔头，有盼头，有上升的空间。
刘备志向远大，抱负非小，他的公司不能只搞小团伙，不能只论资排辈。他需要向天下释放信号：不论参加革命工作早晚，只要你有能力，有贡献，你在我这就有无尽的上升空间，上不封顶。我刘氏集团唯才是举。
这时候刘备已经是汉中王了，麾下有数量众多的降将、归附将领，或者叫做投诚起义将领，黄忠、魏延、李严等等。他们需要有一个代表。黄忠就是这个代表。
奖掖晋升黄忠，和关、张并列，是一个明显的积极信号，表明了广大的归附集团一样有奔头、有盼头。
当然，黄忠还是荆州山头的代表。刘备的地盘一共有三部分，汉中、益州、荆州，尤其是荆州，和刘备渊源很深。目下荆州的老人要么凋零了，要么才智平庸不堪大用。黄忠却恰好长期在荆州工作过，曾是荆州刘表侄儿的部将，后来又一直在长沙工作，很能代表荆州集团。
因此，在关羽眼里，五虎将名单简直是乱搞，大哥糊涂；但对于刘备来说，五虎的名单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哪一个都动不得。动了哪一个，都会引发不平衡。
关羽其实很鸡贼的，他公开吐槽黄忠的时候，只说资历、感情，偏偏不说战功。
事实上，黄忠在刚刚结束的汉中战役中立了大功，计夺天荡山，定军山斩夏侯渊，是刘备平定汉中的大功臣。刘备的号都叫“汉中王”。
关羽心知肚明，所以偏偏不提，就拿资历说事，不带黄忠玩。关二爷真是糊涂，你可以不带张飞，不带马超，都不能不带黄忠——你不要输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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