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寻迹【2】

千禧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所在的学校正值寒假,他每天放学或者休息日都会去乡公所做学杂工,清理汽车站上遗留下来又被送往乡公所的物品,将其分类保管,在特定的时间等候着失主来认领,这就是他的工作。失物认领一般会写好几份,贴在每个村落的公告墙。说是每个村落其实只有千禧所在的山阜村和邻近的两个村。村里住着一些不识字的独居老人,碰到一些老物件儿,比如七八十年代的半导体什么的,千禧都会亲自上门逐一盘问。钱包现金之类的是不会过千禧手的,由县里的派出所机构警务处处置。但这种情况相当稀少,自然不会有身携巨款的人来他们这儿。如果是稍有价值的物品,例如手机等,没人认领后也会交往警务处。物品累计一段时间后需要他每隔一个月张贴一张告示让失主认领,完全不被认领的东西,例如有一些是学生留下的,或者压根就不具备任何价值意义的,乡里会给他一些小小的特权让他自行处置。

千禧自从在这里做学杂工以来,从没见过什么多值钱的物件儿,也没碰到过对他人来讲有多关键重要的物品,他也从不期待有谁能遗留下这些。他自己有一个小小的贝壳类装饰品,贝壳上面串着一个环扣,精致的无以复加,可以挂在钥匙上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上面。千禧将它视为至宝,这是两年前没人认领的东西,千禧喜欢它坚硬的外壳,淡淡的海腥味,以及在阳光下所呈现出的五彩斑斓,这些都每每让他眩晕,更为重要的是这个贝壳来自大海,来自他完全不熟知的另一个世界,是由外面的人带进这个世界的外来品。

不能说千禧非常乐意这份工作,但这是他唯一能获得报酬的工作。他曾经也帮村里的乡亲割过麦子,插过秧,但最后只得到一篮玉米地瓜什么的当作酬谢,他没有瞧不起这种粮食的馈赠,他只是需要一些真实的报酬,他想要走出这个村子,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考上省城的大学,彻底离开。如果像同村的那些人一样没有文凭就跑出去的话,结果未必乐观。就像老人说的,顶多维持自己的生活。为此,千禧需要攒一些钱,作为考上大学的学费。虽然这个想法从未向家里提起过,但他坚信父母一定会支持他的,世界上不存在阻碍子女求学的父母。

这项简单繁琐的工作报酬不会很多,几乎说少得可怜,即便如此,这对千禧来说也是希望。逢年过节,他会在集市上卖自己写的对联,福字,灯笼之类换些钱。他的书法获奖后,有一些老人给他一些为数不多的钱,让千禧写《沁园春雪》之类的东西,千禧不计较报酬的多少,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乡村物价便宜至极,还会出现原始社会才有的物物相换的情况。所有的这些,千禧都将它们作为一种生活中的常态全盘接受下来。

千禧在认领处也经常能遇到一点特例的情况,有的前来认领的失主会偷偷塞给他一些零用钱当作小费以表谢意。千禧在学校的阅览室借来的小说中读到过,只有欧洲国家有赠送小费的传统,在这个离县城都很远的偏远小镇唯独这方面有点与世界接轨的意思,也许只有内心的善意,精神上的关怀不需要刻意学习模仿,是人类共同的。别小看这些零用钱,积少成多,几年后也是一笔小小的财富。

山阜村有不少和千禧年纪相仿的青年,大多数初中毕业后跑去了大城市,还有很多只是读完小学就留下来帮着家里种地务农。千禧是家里的独子,父母本来也是打算等他初中毕业后帮助家里的,或者让他上个技校什么的,但千禧却顺顺利利的考上了镇上的高中,作为山阜村第一个高中生,千禧那一年开始了高中的生活,同时也开始了学杂工的生活。

在学校里,千禧没什么伙伴。他总是独来独往,他也不介意别的同学背后议论他。同学这种关系说到底只会带给他烦恼。社会的复杂性多多少少以准确无误的方式淋漓尽致的展现在学校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千禧没有可炫耀的家庭,也没有多优秀的经历,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书法大赛在乡上拿到的第一名奖励,可是这种奖励,没有谁会在乎。获奖后,连千禧本人都很快忘了这件事。可以说,他什么都没有,而他有的一些东西,却不被人看到。与其等着被别人嫌弃,先不要制造出这种结果的开端就好。这个道理,千禧很早就明白。

在学校里的成绩也不是特别拔尖,属于中上等,并不是说千禧没有能力取得更好的成绩,只是他觉得一旦表现的出色,无疑会变成同学间话题的中心人物,这个那个的被别人提起,被刨根问底,他厌烦这种不合时宜的关注。他只想以一种不被注意到的方式手脚健全的顺利完成三年的学业。

千禧看了一眼挂在认领处办公室墙上的那块巨大的电子表,显示17:30分。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他顶讨厌这块电子表,听说是镇上评选什么安全乡村的奖品。这个村子没道理不安全,什么都没有,没有精神,没有物质,既不受外界的诱惑,外界也不受它的牵制,就好像平行时空中的两个世界,在某一点汇合后分道扬镳,再也不会交合,一个被外界遗弃的,但又不甘自行消失的世界。

雨好像停了,千禧期盼的看着窗外的天空。但灰蓝色的天空深邃浓稠的彷佛用筷子搅也搅不开似的丝毫没有要放晴的意思,千禧套上棉外套,这是母亲做给他的。母亲夏天的时候拆了床褥子,拿出里面的棉花在太阳下暴晒几天,又用竹竿子不停的敲打过后才絮进父亲的一件八成新的外套中。棉袄很暖,也很重,千禧一直认为自己个子长不高都是拜其所赐。18岁了,却只有1米7的身高,1米7在这个大西北的农村不算高,即使是山阜村的女人,大多数都停留在这个高度。再加上他身上穿的臃肿的棉袄,看起来连1米7都不到。

千禧拿起毛线织的手套,将书包斜挎在身体一侧。出了屋,仔细锁好门,谨慎的将钥匙放在棉袄内侧的暗兜里,手插进没有温度的手套,走出了公所的大门。失物认领处没什么值钱的可让人惦记的东西,但这是千禧的职责,即使是一块破抹布,也不能从这里无缘无故的消失。

在大门口千禧看到两位乡亲站在失物认领的告示前仔细端详,他很有礼貌的上前打招呼,“王叔叔、陈伯伯好,这里面有你们丢的东西么?”附近的村民千禧基本认识,或者说这里的每家每户没有不互相认识了解的,与其说是邻居、街坊,不如说更像是一大家子。

“丢是没丢什么,不过,你小子的毛笔字倒是写的越来越好。”陈伯伯粗糙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扬起一个赞许的微笑。

“全是写这些练出来的”。千禧有点难为情起来,他对别人的夸赞有点刻意的回避 ,当着面儿夸更让他无地自容,每当受到表扬时,他总是满脸涨红,像丢了魂儿似的手足无措。

“村里就你一个高中生,等毕了业,凭着这一手的好字和文凭,说不定村里会在公所给你弄个一官半职当当哩。”

千禧可从没想过要一辈子留在这个公所里工作。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应该顺着大人的话说,还是反驳他们,不管哪样他都如鲠在喉说不出口。他完全不能适应和长辈们的寒暄,长辈们说的话题是他不感兴趣的,而他感兴趣的话题长辈又不会说,于是落下个“腼腆”的评价。高中毕业后留在公所工作,这句话像按下了重复健一般一直横亘在脑海,千禧认为这无疑是对他的诅咒。

他的喉咙里发出含含糊糊的一声咕噜,咧开嘴尝试着作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也不管话有没有说完便匆忙逃离诅咒的现场。一路奔跑着,他已忘却棉袄的沉重,只有不间断急促地呼吸才能迫使他没有余裕去想别的,千禧越跑越快,生怕诅咒的气息像青烟似的缠绕上自己,甩也甩不掉。

大概跑了将近1公里后,千禧停了下来,两只手撑在膝关节喘着粗气。不知道脸是因为害羞、懊恼,还是因为天气冷,奔跑的原因,两颊红扑扑、热乎乎的,炙热的皮肤温度好像能将潮湿的空气烘干,呼出的白色气体像老人们抽的旱烟袋,刚一吐出便被寒冷的空气所吞没。

千禧平息着气息,慢慢往家的方向缓慢的溜达着。熟悉的小乡村使他没有生出一丝亲切感,村里只有一条南北向主干道,道路南边的尽头是一所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建筑,千疮百孔,看不出曾经是做什么用的,既没人拆也无人整修,就那样以破败的姿态嚣张的伫立着,是千禧小时候嘴里常常念叨着的“鬼屋”。北边的尽头则是青山,青山绵延着在北侧形成一处绝妙的半弧形拥揽着村落,这里,不论春夏秋冬,皆是村里孩子的游乐胜地。道路两旁是零散的住户,围绕着住户房子前后的是大片的耕地,有无数小路穿行其中,像细小的血管给村落输入养分。

天渐渐暗了下来,灰黑色的天空映衬着灰黑色的心绪,压的千禧喘不过气来。这种天气,几乎家家户户都围坐在火炉边嗑着瓜子聊着闲天。到处都看不到一个人影,连动物也安安静静的呆在自己的窝棚里,整个世界更显得近似绝望般的凄凉。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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