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麟囊》中小姐薛湘灵说梅香是“无用的丫头”、“蠢丫头”、又说她是“蠢才”。细想,梅香可不是蠢丫头。
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是蠢丫头。
梅香是谁?她是有的是人、有的是钱的富豪之家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薛湘灵的贴身大丫头,就好比是黛玉的紫鹃,宝玉的袭人,那得智商情商都一流的人才能担任。这样的丫头,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强上几分。如果真是蠢丫头,你以为连绣鞋的花样都那么挑剔的薛大小姐会要她,早就换掉了,怎么可能一直伴随薛湘灵,出嫁还跟过去了。
剧中的梅香,绝不是“蠢丫头”,而是个双商都高的人。
在“选奁”一折中,薛湘灵对家人换来的绣鞋不满意,遂自出花样,吩咐梅香。开始梅香还能记得,一次一次的被叫回来吩咐,到最后梅香说您说的太多,我记不住,还是您亲自出来吩咐他们吧。薛湘灵说她是无用的丫头。
薛湘灵柔弱出场,无事寻仇觅恨,顾盼自珍芳姿,梅香一直在旁边悄悄跟着学,被薛发现,甩了她一水袖。梅香自己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笑。这一段实在是美不胜收。薛湘灵的人、情、思都美极了,或许会有人视而未见,经过梅香在旁的提醒强化,再不能忽视了。薛湘灵多思多想,怕青春年华一去渺,借着挑妆奁,把内心的不安、不足表达出来。虽然在观众眼里看起来像“公主病”,于她而言,是真的不开心。她的不开心,作为贴身大丫头梅香是看在眼里的。梅香的责任之一就是保证小姐的开心,所以她想方设法逗小姐开心,这一水袖,虽然没让小姐把不开心丢开,却让她的不开心溢于言表了,这样表达出来,就不会窝在心里了。冲着这一点,就不能说梅香是无用的丫头。
其实梅香不但不是一个蠢丫头,还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丫头。
薛湘灵对绣鞋是分四次提了十二个要求,别说梅香,绝大部分人都不敢说一遍就记清楚了。万一传错了,可能耽误小姐的事,甚至连累跑腿的家人受罚,还不如请小姐亲自出来吩咐。这是英明的决定。被薛责怪时,她俩小手一甩,怄气似地紧接一句“无用就无用”,也并不真因小姐的话而认真。
家人排队等小姐验收妆奁。送绣鞋的王兴,虽然小姐已经发话不满意,还是赖在外面,硬把绣鞋交给梅香,让小姐再看看。梅香没忍心拒绝,接过来后,用身子挡着悄悄拿进来,并没立即就给小姐看,小姐刚否定的,又提了若干具体意见,这会儿再拿给她,不是自己找呲吗。聪明的小梅香可没那么干。她把绣鞋先放在桌案上。又转身出来拿别的东西。这次是薛顺换来的手绢,她一看觉得挺好,高高兴兴拿给小姐看,谁知小姐一看就撇在了地上。梅香还不理解,捡起来问小姐,我觉得挺好的啊。薛湘灵教她道“蠢丫头,吉日良辰,就用这素白白的手巾么?!”梅香一听,有道理,感叹自己也昏晕了。可见她平常也是很机灵的,一般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梅香转身告诉薛顺,说这手巾颜色不行。薛顺肯定没听进去,或者没听懂,还要辩解,梅香一摔手巾,学着小姐的口吻念白到“蠢丫头,良辰吉日就用这这素白白的手巾么?!”梅香同学做到了有效的上传下达。
奶妈胡婆换的花瓶赢得了小姐的欢心,下面就该锁麟囊上场了。小梅香对薛良,口称老大爷,让他先歇歇,接过薛良换来的锁麟囊,也放在桌上,然后禀告小姐,一起观看,看中的就留下,看不中的就让他们再去换。通过这个办法,又给了王兴的绣鞋一个机会。通过梅香与大家的交流可以发现,梅香是一个肯为别人着想,善良、细致的丫头,并没有借助小姐贴身大丫头的身份肆意作威作福。而家人对梅香的客气、亲切、倚重,一方面说明梅香在小姐面前说得进话去,另一方面也是梅香做人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在“春秋亭避雨”一折,很多人可能觉得梅香势利眼。其实不过是她的生活经历决定的罢了。《红楼梦》里袭人、晴雯、麝月,在贾府的时间长了,经历的富贵久了,不也是已经以富贵人自居了么。袭人还对母亲和哥哥说,“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她母兄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只捻了几个松瓤给宝玉。晴雯被逐出大观园之后,宝玉去探望,正值晴雯渴极了要喝茶。那碗沾满油膻之气,茶是绛红的也不大像茶。晴雯道:“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呢。”晴雯已将贾府之富贵看作自己之富贵。
老夫人说梅香是个调皮的丫头,真的是个调皮可爱又可靠的丫头,否则也不会放在自己心爱的女儿身边使唤。至于薛湘灵叫梅香“蠢丫头”,是因为两个人关系亲密。那一声“无用的丫头”,实在没有太强烈的谴责在里面,只是对自己吩咐了半天,还得重新吩咐一遍感到无语无奈。实在是薛湘灵太聪敏俊秀,才显得梅香蠢笨。就好比紫鹃是非常好的,可是平常在黛玉身边,很难觉出她的光芒,尤其是相比于袭人、晴雯、鸳鸯、平儿等人。可是,能长久地待在黛玉身边,就是她最大的光彩。
这也跟我看的版本有关系,我看的是程祖的亲传弟子王吟秋在上海演出的现场版,江南名丑刘斌昆老先生出演梅香。程祖第一次演出《锁麟囊》是在上海,当时就特意邀请刘斌昆先生出演梅香。此时程先生已三组鸣和社,班底强大,丑角有多人。为了增强阵容,程先生亲自指定邀请刘先生演梅香。所以刘先生也是特别卖力。本身功底又好,又用心排练,早到晚回,每天排练结束后征求大家的意见,谦虚用心。所以在多个版本的《锁麟囊》中,最好听的还是程祖(惜之没留下录像资料,只能看音配像,效果大打折扣),最好看的却是王吟秋的上海版,尤其是王吟秋、刘斌昆两位合作的《选奁·出场》一段,又美又有趣。美的是王吟秋的薛湘灵,有趣的是刘斌昆的梅香。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彼此之间没有遮挡对方的光彩,而是映衬、互补。
有些版本的梅香,正儿八经看起来像蠢丫头。让她搀扶小姐出场,她摇头晃脑、乱踢达腿,表演夸张,抢了小姐的戏,最重要的是影响了薛湘灵的美感,薛湘灵有多美,她在挑剔妆奁的时候就有多自然。有的梅香戏太多,还乱加戏,比如薛湘灵吩咐她绣鞋的花样儿,末了她摇手晃脑地说“我一句也没记住”,那这可真是蠢丫头了。薛湘灵道“快来搀扶我啊”,梅香说,“看,还得人搀着”,突出了小姐的娇气。但有的梅香就演成了对小姐的抱怨,敢情这不是贴身丫头,这是阶级敌人。尤其是王吟秋先生在台湾的演出版本里的梅香,哪是梅香,整个一红娘。饰演薛湘灵的王吟秋,面对这个“蠢丫头”,只好强势一些,面部表情更强烈一些。但是刘斌昆先生配戏的版本里,薛湘灵特别美、柔、秀、雅、静,因为默契,不需要太强烈,也不需要太特意。
梅香抢戏,梅香太夸张,虽然不能掩盖主角的光彩,但会破坏戏的气氛和连贯性,会影响观众对戏的整体感受,尤其程祖的戏是有思想的。面对这样的演员,我只觉得无奈。在现实中,演薛湘灵的主角可能不能做主把演梅香的“蠢丫头”换掉;在戏中,薛湘灵会要这样的“蠢丫头”吗,恐怕早被撵出去了。难怪以前的名角儿都特别注重挑选配戏的人。在产权清晰的时代,演薛湘灵的“角儿”根本就不会给“蠢丫头”机会和他一起演出的。就算是一起演出,也能够严格要求。
刘斌昆先生曾有一篇文章专门谈如何逗哏,合不合逻辑,合不合情理,与剧情有没有关系,逗哏总得讲个书文戏理,不讲书文戏理地滥逗,要出戏还不算,还会扰戏坏戏。
在不出戏、不扰戏坏戏的基础上把戏演好,需要深厚的基本功和对戏理的深刻理解。比如《锁麟囊》中的梅香,刘斌昆先生并没有很夸张的表演、动作和语言,他恰当地表演出了一个大家小姐的贴身丫头,以符合身份的方式增加笑料。他恰到好处的动作、表情把观众逗得哈哈笑不停。但是这个分寸的把握,实在需要深厚的功夫。
梅香本不是蠢丫头。某些演员是“蠢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