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在美国一直是个极具争议性的话题。尽管联邦政府曾在1967年废除过死刑,但由于居高不下的谋杀率,不少州又在之后陆陆续续恢复了这一刑罚制度。
德克萨斯刑事司法部运营着全美最大的监狱系统。罪犯的看护、管理,乃至于死刑的执行,都处于他们的职能范围之内——德克萨斯早在1982年就恢复了死刑,如今已成为美国执行死刑次数最多的一个州。
亨茨维尔高墙监狱,德州几乎所有的死刑都在这里执行
2013年,德州刑事司法部决定将死刑犯的临终遗言录入公开的网络数据库。于是,到今天,在他们的官网中,上至1982年,下至2020年,已经累积了满满当当569份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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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2月6日,整个世界都被疫情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亚伯·奥乔亚在与世隔绝的亨茨维尔高墙监狱中留下了自己的遗言:“我想感谢上帝拯救并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想向我的丈母娘道歉,为了一切我对她造成的伤害。我爱你们所有人……”
确实,这看上去像是一个获得了救赎的灵魂,他的言语诚挚恳切,面对死亡也只有平静——于是,我去搜查了一下的他的犯罪记录。
奥乔亚在年轻时就染上了毒瘾,一次从教堂礼拜回家的路上,他逼迫妻子给了自己十美元用以购毒。回到卧室后,他吸嗨了,并生理性地渴求更多的刺激,但他同时也意识到,再想向妻子讨钱几乎是不可能的。
吸到神志模糊的他随即掏出手枪,走到客厅,枪杀了自己的妻子、妻姐、岳父,以及只9个月大的女儿,再然后,他来到厨房,对刚满7岁的女儿开了4枪……
从接受注射到确认死亡,奥乔亚的家属在一旁目睹了死刑执行的全过程。短短的23分钟里,他们的情绪从愤怒、怨恨转为悲伤,最后变成了平静。
我没法体会这些家属的心情,更没法想象这样一个人为何能够获得救赎以及平静——但不论如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确实得到了这些他不配拥有的东西。
这是德克萨斯刑事司法部官网上569个故事中的一个,每条遗言都是他们故事的结尾。
大卫·斯彭斯因为被指控强奸、杀害两名少女以及一名少年于1997年被判处死刑,死刑执行时,他仍坚持自己是无罪的:
“说实话我没有杀过任何人。我希望你们能够消除怒意,看清真相,摆脱仇恨。我爱你们——科里,斯蒂夫(被害人的名字)——这很重要,我爱你们,我想念你们……好吧,我说完了。”
由于斯彭斯对无罪的坚持,这起案子的真相到底如何一度受到人们的质疑。
该案在维基上有专门的词条
当然,随着死刑的执行,他所重视的“真相”已经不再重要了。只在以此为灵感所著的书籍、翻拍的电影、以及他的遗言中,仍保留着这么一个故事。
以此案为原型拍摄的电影《宣誓复仇》
70岁被处死刑的比利·考伯尔是德州恢复死刑以来最年迈的一位死囚。因为与妻子感情不和,他枪杀了自己的岳父、岳母以及小舅子。
他的死刑在去年执行。进行注射之前,他反复念叨着“是的,那将是五美元(that will be five Dollars),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我爱你们。麦克,我爱你,妮莉在哪里?我爱你。那将是五美元,小心点。”
没人知道“五美元”到底代表着什么,随着考伯尔的死亡,这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旁观者唯一能够明白的,是这个背负了三条人命的七旬老人,直至死前仍在用力传达自己的爱,用力到了重复三遍“我爱你们”依然不够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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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言是司法机构留给死刑犯们最后的尊严和体面,但也有人宁愿在这个时候开个玩笑,以显示自己的“豁达”。
杰西·赫南德兹的遗言是:“告诉我的儿子我爱他。上帝保佑所有人,继续跟着上帝走吧。加油,牛仔!”这里的“牛仔”,指的是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在德克萨斯的球队达拉斯牛仔,那是他最支持的队伍。
你大概很难想象,正是这样一位热爱橄榄球、始终惦记着儿子的父亲,用一支手电筒,将一名11月大的男婴活活敲死。
玩笑无法掩饰他们的罪行,死刑犯们对此一清二楚——更多的情况下,努力说些俏皮话,只是为了让自己在临死前少些害怕而已。
帕特里克·奈特的邻居是一对夫妻,因为关系不和,他谋杀了二人并弃尸于马路旁的沟渠。死刑执行之前,他托朋友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搞了个活动。
活动很简单,就是向广大网友们征集笑话,他将在其中挑选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作为遗言。
这个“消解了死刑的严肃性”的活动一度让德克萨斯陷入舆论的抨击,但州政府并没有因此采取什么措施,奈特轻轻松松征集到了数百份投稿,他的表演筹备可以说是一帆风顺。
然而,等到登上舞台,奈特却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他确实讲了两个笑话,但这两个笑话并非来自投稿:
“我爱你们。我之前说要讲个笑话,死亡使我自由,这就是最大的笑话,这是我应得的。另一个笑话是,其实我不是帕特里克·奈特,但现在已经没办法中断死刑了。
开始吧,我的笑话说完了。”
这大概是德州刑事司法部569份遗言中最精彩的笑话,就个人而言,我觉得唯一能与之匹敌的是大卫· 马丁内斯的遗言。
因为性侵并割喉一位24岁女性,这位强奸犯兼杀人犯的死刑在2005年7月28日执行。临死之前,他只说了一句话:“天色常蓝,草色常青,今天是去死的好日子。”
它听上去不像笑话,反倒像诗。但在暴行之后,诗是滑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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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近9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死刑到底是对是错,并且没能得到任何答案。但我认为即便没有我,这个世界也不会变得更美好或是更安全。如果你们想惩罚我,那就应该在抓住我的第二天杀了我,而不是现在。
如今你们伤不了我了,我已经和家人作了道别。卡尔,你一直都是个好人,回去告诉你的女儿,我爱她,告诉她我像个男人一样来到这里,也会像个男人一样离开……”
杰弗里·多迪因为借钱吸毒不成,用一根金属棒打死了一位80岁的老人和他76岁的妻子,但在他的遗言中,在他有关死刑的思考中,你完全无法感受到他的暴戾和疯狂。
“嫌疑犯可以改过自新”、“杀了他们也于事无补”,主张废除死刑的人经常提出类似的观点来质疑死刑的合理性——漫长的监狱时光里,“不认命”的死刑犯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里奇·格林是德克萨斯的连环杀人犯,1985年到1986年两年间,他使用小刀、锤子杀害了4~12人,并最终于1989年被捕入狱。
和大多数认罪伏法的死刑犯不同,Green直到死前仍认为自己罪不至死:
“我在监狱总共度过了8年半的时间,其中7年都呆在死囚牢房,我的表现良好,并且觉得自己不会再对社会造成任何威胁,我觉得对我的惩罚已经够了。
我感谢上帝为我做的一切。我想告诉被害者的家人我很抱歉,但杀了我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相信,如果今晚耶稣在这里,他不会处决我。耶稣爱一切。”
“爱”,如果你注意到的话,不论是死前留下谜团的人,死前讲笑话的人,还是死前觉得自己不该死的人,在他们的遗言中,大多有一个“爱”是共通的。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巧合。实际上,569份遗言中,“我爱你”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这些死刑犯大多犯下了难以饶恕的可怕罪行,然而死之将至,他们却总愿意用一句“我爱你”作为对世界的告别。
死刑究竟是对是错?死刑犯的爱究竟是真是假?就一个遗言读者的角度而言,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很愿意为他们掉几滴泪,但又觉得,他们连一滴眼泪都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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