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活着》中文版自序

        下午,给学生放余华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活着》,他们第一次在课堂上如此全神贯注,第一次没有人中途退场,第一次没有人高声喧哗,我也听到了"心酸"和"悲惨"之类的感慨…电影放到 凤霞结婚的那一段,铃声响了,我把画面定格在凤霞从二喜的车上跳下,不能大声哭喊着对父母的不舍,只能流露出无言不舍的神情。

        学生们下课离开教室,我收拾东西并打开手机。手机有一条微信,我点进去,是远在广东的姨父发来的两张火车票,还有一条"我们明早到武汉"的消息。看着这一行字,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难道外婆还是外公生病了?难道舅舅出事了?"但我还是乐观地问姨父:"你们要回来过年?"直到我走出校门,他都没有回复我,不详之感愈来愈强烈,我连忙拨了外婆家的座机,一直没有人接听,座机是在外公的房间里。我又打小姨的电话,仍是无人接听。最后,我打了我妈的电话,嘟了半天,我就要挂掉的时候,她接通了。我问她:"小姨他们又要回来,是不是哪个生病了?"我妈说:"你外公中风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只喘大气…"我哽咽了一下,匆匆挂掉电话。

        去年六月,曾祖母离世,她出关的那一天,我才赶回家。回去的时候,看见堂屋里搁着一口棺材,前面有一张小矮桌,上面摆着曾祖母的遗像,看着她慈祥的笑容,我哭出声了。外婆,妈妈,舅妈,小姨,她们见我落泪,也纷纷落泪。外婆一边哭,一边安慰我:"她走地很好,没受一点痛苦。"我看见外公坐在搁棺材长櫈的另一端,目不转睛地看着棺材,一言不发,与之前和曾祖母争得面红耳赤的他判若两人,也许他也正在伤心难过着;也许他总算松了口气:曾祖母还是走在了自己前面;也许他感觉自己也快进棺材了。

        外婆把外公喊到旁边来坐,开导他,指着舅舅和舅妈说:"以后你走了,都葬在一块,给你做个小洋楼,围个院子,建得跟花园一样…"外公听了,咧开嘴傻笑着,因为外公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盖一栋楼房,可惜舅舅他们不争气,全村人都住上了楼房,他还是住的土平房。所以,他60岁的时候仍外出卖苦力,后来患上了高血压,哪里都去不了,只能留在家干农活。再后来,他中了一次风,腿脚都不太灵活,他下不了田,耕不了地,他只能天天放牛。后来他又中了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痴呆,他经常把别人家的牛牵回自己的牛屋。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天天在家坐着,躺着。但他脾气很大,动不动就吼外婆,训表弟,家里人把他当病人一样照顾与忍让着。有一天,他突然呆了,不吼不骂,话语也很少,我们都以为他患了脑年痴呆,还很庆幸:这样他不知道思考,免得他整宿胡思乱想睡不着觉。也许这样,他可以活到八十岁。

        外公的生日是中元节,去年中元节他刚满七十。我特地给外公订做了一个蛋糕,还错将古稀快乐写成了花甲快乐。那一天,我看见外公吃了很多蛋糕,糊的满嘴都是,那一天,我们都很开心,我们都跟外公承诺:"好好注意身体,以后每年都回来给你过生。"我补充道:"以后每年的蛋糕都由我来买。"去年十一,我们又去外婆家小聚。外婆他们忙着做饭,外公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堂屋,我过去坐在他旁边,但没有话语。外公似乎已经丧失了大部分思考,只知道一言不发地坐着。外婆进屋拿东西,说让外公把外套穿上,他连忙起身去房间拿外套,往身上套,套了半天,有一只袖子就是穿不上,我起身帮他整理了一下,他才套进去,外公已经病得连衣服都穿不好。我问他吃不吃面包,他没有作声,我给他拿了两个,他接了过去,大口大口地吃着。好像,他已经不知冷热,不知饱饿。他一直呆呆地坐着,也不言语。坐累了就进房睡觉,总是悄无声息,慢慢地在我们的生活中沉寂。

        直到昨天他再一次中风,送到县医院,医生说这是大中风,赶紧送武汉去。外婆担心外公在路上有生命危险,更担心那巨额的医药费,她把外公带回了家。外公躺在床上,说不出话来,滴食未进,只是大口喘着气。我们各自准备回家,送他最后一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咽下最后一口气,带着一生未完成的心愿离开人世。这个尘世,他留恋的是外婆,牵挂的也是外婆,这一生他欠外婆的太多,所以他先走了。

        我难过,但没有悲伤。也许,我是在诠释着余华所说的"高尚",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也许,我离他说的"高尚"还很远,但我试图阐释"活着"的意义:我们活着,看着长辈一个个离开我们,我们还是要在这个世界活着,也许还会活很久。直到我们成为长辈,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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