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7章
辗转聚四川
连载08
当陈本夫得知，颜宝惠就是殉国的空军英雄徐永道教官的未婚妻，郑九书就是因她制作的急救包，多了生还的机会，顿时对她心生敬仰，倾慕之情，平添几重。
她是徐永道的未婚妻，使陈本夫不好意思此刻向她表白心迹。
陈本夫出身军校，在德国受特工培训，深谙攻心术，但他不愿把对付敌人的战术，用于追求他所仰慕的女子颜宝惠。
他愿付时间和行动的代价，赢得她的芳心，等待时机成熟，直接向她求婚。
他把颜宝惠送到真光学校，帮她把东西拿到宿舍，告辞说：“颜小姐，好好休息，下礼拜天，我找时间来看您。”
颜宝惠觉得，陈本夫离去的背影，颇有几分像徐永道。
她对正在远去的陈本夫说：“陈先生，谢谢您。”
她心里很感激陈本夫在香港的搭救之恩，在重庆与他不期而遇后，他对她关爱有加，使她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
林浩恩去中央大学教书不久，就在发动机实验室，主持有战略意义的研究课题：轰炸机、战斗机的发动机起火后自动灭火装置。
给本科生和研究生上课之余，他主编《军用飞机设计原理与应用教程》，周末住在学校加班，主日在学校附近教会礼拜，少有时间回南岸经纶屋，也没时间去看颜宝惠。
陈本夫和林浩恩有段时间同时去颜宝惠聚会的礼拜堂，因各自工作繁忙，最近都没再到南岸。
颜宝惠心里，只是把陈本夫、林浩恩当普通朋友。
徐永道殉国五年了，她习惯独自承担一切，不敢再寄希望于任何人，只求主同在，她心就安稳。
圣诞节前几天，颜宝惠正在学校和学生排练平安夜音乐会节目，忽听工友喊听电话。
她拿起电话，传来熟悉的声音：“颜小姐，好久不见，一切可好？”她听出打电话的是林浩恩。
“我还好。林先生近来忙什么？”她说。
“教书、编书、科研，忙的团团转。”他说。
“您的时间利用率很高。”她说。
“时间都被工作占去，好久没得空去看您。”他说。
“我还是老样子，看不看都无妨。”她说。
“平安夜你们学校有什么活动吗？”他问。
“有，正在和学生排练耶稣诞生马槽的话剧。”她答。
“我可以献一曲吗？小提琴独奏《沉思曲》。”他问。
“Méditation Thaïs par Jules
Massenet（泰伊斯沉思曲）。”他中文夹法文说。
“Bienvenue （欢迎），我告诉主持人。”她也用中文夹法文说。
“几点开始？”他问。
“晚上七点。”她答。
“我六点左右到学校宿舍找您，行吗？”他问。
“行。”她答。
平安夜是在礼拜四。
下午，林浩恩到真光学校时，还不到六点，音乐会晚上七点开始。
他来的时候，绕道去冠生园，买五盒朱古力夹心饼干，准备送给颜宝惠。
他知道她肯定分给学生吃，特意让店伙计在其中一盒贴红色纸蝴蝶结，他要她独享带蝴蝶结这盒。
他还带了特别礼物--戒指。
林浩恩拎着用绳子捆成一摞的五盒饼干，口袋里装着几个月前定做的刻有LOVE SINCE 1936的白金戒指，来到颜宝惠宿舍门口，停下脚步，鼓励自己：“大胆直接，向她求婚。”
他敲门时，心跳加快。
颜宝惠刚换上一件墨绿色带乳白色木芙蓉花的丝绸夹旗袍，这件旗袍是徐永道的母亲王湘萍刚从上海寄到重庆的，虽是颜宝惠留在上海的旧衣服，但款式和质地在战时的重庆，还算是新潮上好的。
与这件旗袍一起寄来的包裹里，有淞沪抗战前颜宝惠和徐永道游西湖孤山那天，在你我轩拍的订婚合影，绣二十五朵百合花的被罩，王湘萍送给颜宝惠作为见面礼的那件黑色翻领单排扣驼毛呢大衣，两件春秋季长袖丝绸旗袍，一件夏装短袖丝绸旗袍，一件中长袖丝绸旗袍，一双平底黑皮鞋，一双白色网球鞋，一套运动服，还有几件内衣和几双袜子。
这些衣物都是颜宝惠以前的东西，但她把这些物品看作是从神而来的圣诞礼物，在战时陪都，这些都是珍稀物。
与徐永道的合影镜框放在她宿舍的书桌上。她坐在桌前，一边扣旗袍领扣，一边看着照片里的徐永道。
徐永道陪她在杭州孤山的情景，仿佛就是现在。
听见敲门声，她扣上最后一个领扣，跑去开门。
林浩恩在门外站着，手里拎一摞点心盒。
“颜小姐，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林浩恩说着，把点心盒给她，带蝴蝶结那盒在最上面。
“谢谢林先生，这太珍贵了。”她边道谢边双手接过盒子。
“珍贵的，在后头。”林浩恩说着，从口袋掏出首饰盒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问。
“打开看看。”他说。
她打开一看，见是戒指，脸颊绯红，说不出话。
“上面有字。”他说。
她看到戒指背面刻着LOVE
SINCE 1936，眼泪止不住涌流。
这枚戒指外形，背面的刻字，与她的未婚夫徐永道六年前，就是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亲手给她戴的那枚订婚戒指一模一样。
还有，这枚戒指，也镶着一朵百合花钻石。
她猜想，林浩恩见过她手上戴得那枚订婚戒指，但他绝无可能看到背面的字，徐永道也不太可能说出这些细节。
林浩恩见颜宝惠流泪，感到手足无措，问：“颜小姐为何落泪？”
“这枚戒指，与永道送我的订婚戒指一样。”她说着，取下手上的戒指给他看。
“颜小姐，那年在上海汇中饭店，你和永道的订婚宴上，我观察过你手上这枚戒指，但并不知戒指背面刻着字。”他说。
“不可思议，徐永道竟和我想的一样。”林浩恩心里说。
颜宝惠的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一张既是饭桌，又是书桌的桌子，一只小竹凳，一个简易书架，一个小木柜和一个衣帽架。她请林浩恩坐她平时用的椅子，自己坐小竹凳。
二人沉默不语。
对林浩恩送来这枚戒指，她感到意外。
这枚戒指与她手上戴的戒指，质地、款式、刻字一样更使她惊奇。
“颜小姐，六年前，在笕桥礼拜堂，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动心了，只因那时你是徐永道的未婚妻，我只能选择退出。”林浩恩说。
她听这话，低头不语。
过一会儿，她说：“林先生，我感激你对我的情义。永道，他还活在我心里。这些年，我看过战乱中太多妻离子散。来重庆后，见过几位殉国飞行员的遗孀，寡妇拖儿带女的苦楚凄凉，也使我对嫁人生子不再奢望。永道的爱，能支撑我走完地上的旅程。”
他听她说完，他心里沮丧不已。
她见他失望的样子，说：“林先生，这么多年没遇到合意的人吗?”
“没，中央飞机制造厂是男人的世界。”他说。
“即便被女人包围，她们走不进我的心。我的心，早被一个人占去。”他说着，意味深长，看着她。
他说这话时，想拥抱着她。但只是心里想，不敢变成行动。
“林先生，我理解你。我的心，也早被一个人占去。”她说。
他听了，明白她的意思，她心里那个人是徐永道。
此时，他很想说出：“徐永道五年前，已把你托付给我。”
他欲言又止，终于没说出。
徐永道的那封托孤信就在经纶屋，林浩恩把信藏在他房间写字台抽屉里。
林浩恩不愿把这封信当作得到她的手段。
他期待着她爱上他，像她爱徐永道一样。
她把戒指放回首饰盒，轻轻合上盖子，还给林浩恩。
林浩恩把首饰放回口袋。
此次求婚不成，使他深受打击。
他相信颜宝惠说“我的心，也早已被一个人占去。”乃是实情，那个人肯定是徐永道。
然而，林浩恩也猜测，她拒绝她，或许亦与陈本夫的追求有关。身穿军服的陈本夫，比他更接近徐永道的抗战英雄形象。
林浩恩深知人性的软弱，外表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他失落地坐在椅子上，低头伏在书桌旁，一抬头，看见桌上颜宝惠和徐永道的合影。恍惚中，他觉得合影里的军官变成了陈本夫。
“快七点了，林先生，咱们去教堂吧。”颜宝惠说。
她正从衣帽架上拿黑色呢大衣，林浩恩快步走来，取下大衣，站在她身后，举着大衣，帮她穿在旗袍上说：“颜小姐穿黑色尼大衣，配身上这件墨绿色带乳白色木芙蓉花丝绸旗袍，如果拍照，可登在《玲珑》1杂志封面。”
“林先生真幽默，你是说我out of date（过时了）。你眼力不错，这件大衣的确是六年前的摩登款式，是永道的母亲送我的见面礼。旗袍料子是永道殉国半年前给我买的，都是旧日的新款。”她说。
林浩恩听了，心想：“徐永道与我的审美趣味，竟如此趋近，难怪我们看上同一个女人。” 嘴上说:“颜小姐，经典永无过时日。这件大衣，堪称经典；这件旗袍，从款式到花色透出大自然之美，大自然乃永恒美。你的垂肩直发，不俗不媚不艳，亦是适宜到永远。”
[1]《玲珑》杂志:1931年在上海创刊的中国第一本时尚刊物，1937年卢沟桥事变导致全面抗战爆发后停刊。《玲珑》杂志推崇的新女性标准是“有能力、有思想、能够劳动”，使女性拥有强健的体魄、新颖的思想、不作“性”的依赖、劳动的生活、注意集体生活、结婚不要妨碍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