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分裂
大家可能都有这种感觉:
在网上,戾气越来越重了。
面对公共事件时,大家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成为蒙面杀手,成为围殴中落井下石的那个人,成为“哄客”——
用酷语、色语和秽语对公共事件或人物进行道德、美学评判的匿名网民。
也就是说,在朋友圈,我们表演善良;
在微博评论里,我们尽情骂娘。
在熟人遍布的地方,我们有如春风过境;
在可以隐身的网络世界里,我们风刀霜剑严相逼。
而这种分裂,不止在朋友圈和微博所独有。
一切熟人遍布、监督无处不在、作恶成本高昂的地方,比如公司,比如学校,比如亲朋聚会场合......
我们的热情都像被称过一样得体,善意像被尺子量过一样恰到好处。
而在一切任性都不必追责,仅靠良知与底线来行事的地方,恶就变得非常普遍。
艺术验证
柳天然做过一个行为艺术,叫“我的行为你作主”。
她在微博里发动网民,让大家自发提十个行为。
不论什么,她无条件照做。
责任自负,与任何人无关。
收集到的留言,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留言充满邪念和恶意:吃屎,裸奔,约炮,自杀。
她一桩桩地照做。
除了自杀因为不可逆因素,不能兑现,其他事件都已成为完成时。
印象最深的,是她在视频里吃屎,那种恶心扑面而来,但她强忍着巨大的不适,将它吞咽下去。
视频令人震撼愤怒并悲哀:我们何以如此?
Marina Abramovic也有一个相似的行为艺术作品——《节奏0》。
作品进行6小时,她想通过这6小时,验证在脱离责任的情况下,人们的选择是善是恶?
人性的底线在什么地方?
她为观众提供了72个物件,允许他们随意挑选,并用来对待她。
物件有玫瑰花,羽毛,蜂蜜,鞭子,剪刀……还包括一把手枪和一枚子弹。
在场的观众们,有的用口红在她的脸上乱涂乱画;
有的用剪刀剪碎她的衣服;
一些人还把她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
也有的把她的上衣脱掉,吻她的胸部,有的给她戴上了花冠……对所有的这些观众的参与,她不作任何反击。
最初,参与者们还算友善,之后,渐渐变得粗暴。
“我强烈地感觉到被侵犯了,他们剪开我的衣服,把玫瑰花的刺扎在我肚子上,一个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另一个人又把枪夺下……”
Abramovi后来说:“我感到的是……如果你给他们选择,他们会杀了你。”
心理分析
我们听过许多说法,说每个人身上,都附着两个自己。
理性的,非理性的;
善良的,邪恶的;
光明的,阴暗的……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只有两个自我,怕是低估了人性的复杂。
应该说,每个人都是《致命ID》里的主人公,
或孙悟空的72般变化,
在不同场合,应时应势地,切换出最适于生存的状态。
但我们的处世哲学,只容许我们呈现最完美的那一面:开朗、善良、温和、聪慧、强大、无懈可击。
因此,我们压抑自我,将那些阴暗的念头、邪恶的欲望、尖锐的情绪、失败的自我认知,一个个按入潜意识。
我们修身克己。
我们忍耐。
我们控制。
我们难得糊涂。
我们讨好他人和集体。
我们可爱可喜,柔软动人,像除了刺的玫瑰花。
可惜情绪和能量一样,从不会真正消失,他们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在潜意识中,它们如同地底的岩浆,在某一次生活的地壳相撞时,形成不可控制的杀伤力。
这就是心理学上的沙滩球效应。
将一个充满气的沙滩球按在水下,稍不留神,球就会弹出水面,溅得四周一踏糊涂。
情绪也是一样。
平时被压抑、被否认的感受,会在某个无法预测的瞬间爆发,引发破坏性行为,对己的,对人的。
换句话说,人们压抑已久的渴望和得不到排遣的痛苦,极需宣泄,就像沙滩球一样,随时都可能反弹,让你措手不及。
更多致命的激流,藏在平静的水波之下。
更多危险的情绪,压抑在温良的面具之后。
因此,我们也会本能地寻找出气口、垃圾桶或人形靶子。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热衷于关注负面新闻,比如杀戮、奸淫、背叛、欺诈、人格扭曲变态的事迹。
尤其是名人丑闻,简直欲罢不能。
在阅读这类主题事件时,我们一边震惊,一边获得排解和告慰——
原来,比我阴暗邪恶悲惨的人,处处都是,我不必紧张了。
同理,如果我们在评论时,言辞越尖刻,表达越疯狂,情绪越激烈,压力就排解得越爽快。
从山温水软的微信里出来,
我们放下羊毫,提起长矛,脱下长衫,换上甲胄,然后冲到广袤的互联网战场。
挑衅,厮杀,攻城掠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而握在手里的武器,就是我们的言语。
穿在身上的金甲,就是我们的假面和小号。
权力变形
我一直认为,互联网是个好东西。
因为,它的匿名效应,为思想和话语自由,带来了生机和空间;
也因为无界限的言说设定,成为真相调查、正义批评的巨大培养皿。
但匿名效应这个母亲所生的,并非独子。
她一腹两胎,生了一对孪生兄弟。
一个叫言论自由。
另一个,叫网络暴力。
它们一起出生,一起吮吸网络的乳汁成长、强大。
人类学家John Watson曾研究23种不同文化,用以说明匿名的力量:
在某些文化中,
制服和面具成为战士作战时的工具,
而制服和面具产生匿名性、无名性导致杀戮、酷刑和摧残。
他惊讶地发现,在15个作战时使用匿名手段的文化中,13个文化会有残暴的行径;
而在不使用匿名手段的8个文化中,只有1个文化产生残暴的行径。
“这就是匿名的力量。”津巴多认为。
因为匿名,话语权无限扩大,成为一种可怕的诱因,使网民们释放出内心的魔鬼。
伤害的成本如此低廉。
作恶的代价如此微末。
送你一颗子弹,你甚至找不到子弹从何而来。
在这样的免责前提下,话语权失去制衡,一一成为暴力。
我们该怎么办?
写作本文,当然不是希望互联网一片死寂。
人人噤若寒蝉,笑而不语,闭紧自己的嘴巴,成为相貌各异的犬儒。
毕竟,“房间里的大象”已经够多了,皇帝的新装就在上演。
我们无需因为恐惧,一点点地将它阉割,一点点看着自己,成为一个响亮的哑巴。
但我觉得,针对个体,还是善良一点吧。
因为我们所看到的,永远只是一个人、一件事的某一个侧面、一个点。
当我们对ta攻击、群嘲、谩骂,可能只是一种情绪上的发泄,一种对话语权的争夺。
但我们的攻击、群嘲、谩骂,必然又会引起另一些人加入。
一个一个的声音,一个一个的字,就会形成螺旋效应,可能就能将一个罪不致死的人,逼入死地。
把一个只有小恶的人,推到网络广场游行示众,令他一直生活在屈辱之中。
话语是能杀人的。
学会敬畏,学会慎言。
从前的学者说:唇齿之下有生命。
我们也许做不到如此谨慎。
但至少,也该提醒自己:成为蒙面的善人,还是隐身的哄客,全在我们的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