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坏的与被磕掉的

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是在一所工厂里做工。这事需要补充一点,当时我骑着一辆换挡不顺的山地车,别着一个听了五年的音乐播放器,揣着一部拍照时必然发出刺耳声响的手机。因为这些,我觉得自己还得再年轻几年,对未来的生活便饱含着信心。

二十三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住在山脚下一栋陈旧的筒子楼里。如果有人问及,我便要说,那个地方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巉岩俊立,绿溪绕谷,晴日看山,雨歇观雾。但实际的情况是,当时整个天空黯淡无比,极像一张浸透了掺水牛奶的白纸糊在头顶上,正中有一点蓝,但不明澈,显出隐晦的意思,所以看得并不是很分明。空气是热的,没有一丝风,极目远眺,也只能看见百米处泛白的霾幛。我每天坐在筒子楼里,感到四壁都是热的,只好光着膀子躺在地板上,极力绷直自己的每一寸皮肤,还要不住地喝水,否则,便要中暑昏晕。如果你能够想象的话,这必定是一件值得微笑的事情。

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就住在一栋四壁俱热的筒子楼里,这并不是一件可供欢喜的事情。人在年轻的时候,总该经历一些苦处,但往往毫无益处。比如我坐在筒子楼里,除了光着膀子躺在地板上不住喝水外,便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供消遣,只好昏晕着发呆。我想起自己七岁时住在县城医院的病房里。那时虽已入秋,但天气还是热得惊人,就像是住进了装着唐僧的笼屉。同屋的是一位腿上裹有层层白纱的大叔,也只是日日将脚悬在从高处垂下来的布条里。当时我们各有各的不幸,但我并未及时察觉,说实在的,我只觉得新奇。关于住院这件事,或许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们学校当时有一座戏台,那戏台很高,比我整个人还要高出去半个脑袋。后台虽有供演员上下的台阶,但是是绝不会让我们这样的顽童攀爬的。若干时节,便有人跳上台去铿铿锵锵地唱戏,例如隔街的黄二爷。夏末无风的傍晚,他就站在戏台正央,挽起长袖,跺着露出半截蓝色线裤的左腿,哐哐嘡嘡地吼起来,全然不合旁边的鼓敲锣击。如果你在现场,你也一定会惊讶于这样的声响,便想着爬上去,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后面的事情不言自明,某天,我费尽心机爬了上去,和其他的人挤在一起,探头看里面的情形。也不知是出了什么状况,我便掉了下来,把胳膊磕在了地上。

我七岁的时候掉下戏台磕坏了胳膊,便住进了县城的医院。同屋的大叔腿上裹了层层的白纱,还要在屁股上挨针的时候看着我笑。这件事实在是新奇!他的脚悬在从高处垂下来的布条里,翻身挨针的样子便很奇怪,整个身子打着旋儿,像是拧水时的衣服。而我当时只是把右臂悬在从脖子上垂下来的布条里,还有着可以四处走动的自由。但我并不觉得欢喜,因为我挨针的时候总是哇哇大哭,极像戏台上哇哇大叫的黄二爷。当时我们各有各的不幸和欢喜,但我并未及时察觉,说实在的,我只觉得悲伤,因为我挨针的时候只能像一个黄二爷。

我长到了二十三岁,个子已不算矮,然而却很瘦,像是马革裹过的干尸;头发乱蓬蓬的,像是羊群啃过的草甸;衣服穿得随随便便,像是只捡了一方破布掩住了私处。因而人们说,我可能不止是磕坏了胳膊,或许连脑子也一并磕掉了。但我知道他们全是瞎说。我后来又跑到戏台那儿看了看,发现其实戏台并没有原来那么高,我只消用手扶一扶,便可以轻松地跃上去,由此可见我的脑子并没有被磕掉,甚至胳膊有没有磕坏都值得怀疑。此外,我也发现黄二爷唱的秦腔很好听,比我遇到的任何一位艺术家都要高明。这也可以证明,我的脑子并没有被磕掉。

关于住院这件事,或许还值得补充一点。七岁以后,我学到了不少坏习惯,比如瘸腿走路,比如挨针的时候傻笑。我挨针的时候一笑,全身的肌肉便时松时紧,如同水面因投入石子而有了波纹荡开时的样子。护士们因此都皱着眉头,因为她们觉得肌肉松的时候针头不易扎进血管,紧的的时候又易拗断针头,所以她们都不喜欢我,将我视为一个麻烦。由此她们也可以得出相同的结论,我的脑子一定也是一并被磕掉了。

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因为怕热躺在筒子楼的地板上。这个时候,我胸前的肋骨便显露出来,像城垛一样凹凸分明。因为喝水又出汗,我身上总是冒着蒸汽,像是刚出锅的剃了肉的骨头。我想起自己七岁住院时的情形,也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然而我的脑子并未被磕掉,我的胳膊也并未一直挂在脖子上,我现在所有的自由也比那时多了些许。我还年轻,有车可骑,也可以听歌拍照。虽然有着种种霾幛和燥热,但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年轻那么几年。知道了这些,便可以让人饱含着极好的信心。如果你知道了这些的话,那一定也是一件值得微笑的事情了。

——Hg

成文于二零一三年八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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