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中吕布

虎牢关前,黄沙漫漫,旌旗猎猎。

赤兔马的马蹄上已经沾染了今日第七员大将的鲜血。

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的武将将画戟一横,大喝一声:“关下群鼠,还有谁敢来战?”

惊闻雷霆,十八路诸侯人马不由得后退了三步。阵前的土地渗透了血红,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甜腥的气味,这分明不像人间,而是地狱的景象。无人再有命前去忤逆眼前的修罗。

这时,吕布背后的军士方从极端的杀戮之中惊醒,山呼“温侯”之名。

“真不愧‘人中吕布’之名”,远处观战的乔瑁、韩馥们暗自称赞,却谁也不敢说出长他人志气,只得叫嚷着:“要是我大将颜良在此,定斩吕布于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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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走入营帐之中,才放下手中的画杆方天戟,董卓的信使便到了帐门之前。


“回报义父,信中内容俱已知悉。”吕布扯下背后满是血污的百花袍,向信使挥了挥手,似是已经不耐烦。

信使却像根木桩一样,仍呆呆的不动。

“哦,你还有什么事么?”解下了腰间系的狮蛮带时,吕布见人还没走,不禁问道。

“请温侯恕属下斗胆,一问为将之道。”

“你哪来的胆子!”吕布怒睁圆目,提着信使的衣襟,斥问道。

信使也不挣扎,依旧平静地说着:“凭借……咳咳……当年温侯向丁原毛遂自荐的胆子……咳咳……”说至后面,他已经喘不上气,却和平常说话的神情无二。

听了这话,吕布反怒为喜,一把将信使扔在了地上,大笑道:“你倒真有我当年的风范。那我便告诉你,杀戮就是为将之道。杀一人而降百人,屠一城而得百城。唯有恐惧,才能征服;唯有杀戮,才能救赎。”

信使坐在地上整理着乱掉的衣裳,冷冷地说道:“只怕温侯自己也不信这一套的吧。”

吕布又瞪大了双眼,信使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说下去:“这是董太师所信奉的为将之道,我平时在军中也常听起过。观将军刚才回营时,神色带有疲惫,想是也厌倦了杀戮吧。”

“属下想一问将军真正所信奉的道。”信使跪在吕布面前,“若能得温侯一句指点,我死而无憾。”

吕布屏退身边的随从,双手将信使扶起,问道:“你的家乡在哪里?”

“雁门”

“同样是个四战之地呀”战场上的修罗竟然长叹一声,双眼中止不住的哀愁,“我出生在五原,那里是大汉和匈奴的交界之处,战火从来没有停歇过。”

“我的父亲本来也算是统制一方的重臣,却在我很小的时候死在了乱军之中。五岁那年,贼人闯进家中,一家老小尽皆惨死,只有我在老仆的舍命保护之下苟活下来,额头上却还留着一道深深的伤疤。”

大汉温侯吕布眉间有一道疤痕,使得他原本俊秀的面容多了几分狰狞,号称“修罗疤”,初见之人不由胆寒。据传,那是吕布亲手所为,自戕身体只为慑敌,素来是军中一则神话。

“家破人亡之后,我不知逃了多久,才在一个小村中安下身来。战时四处都是流民,像我这样逃命的孩子亦不在少数。只是外人依旧是外人,被欺负排挤是少不了的。”

信使叹息一声,不知是在感慨什么。

吕布此时已将紫金冠摘在手中,不住地抚摩,继续讲着故事:“孩子的心思最是恶毒的,将我这个野孩子视作玩物,屈辱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偏偏在五原这样的边境,人人从战,连孩子的玩具都是真刀真枪。我时常陪他们练习,身上不知添了多少伤痕。”

“大人有时也喜欢拿我出气,战场上打滚的人出手根本没有轻重。人人都说,我所临的战场即是地狱,可对于我而言,那个小村子才是地狱啊。本来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我应该学会恨,恨打骂我的人,恨没有伸出援手的人,恨苍天无眼。可是,我却无法恨。”

说至此处,吕布突然停止了讲述,眼睛空洞地望向远方,似乎陷入那段可怕的回忆。

“将军,为什么不恨呢?”信使适时地问道,将吕布拉回了现实。

“呵,一开始我小心翼翼地将许多仇恨藏在心中。可是我渐渐发现,有些仇我是注定报不了的。前天毒打过我一顿的老李,今天就在战场上被剁成了肉泥;今天骂了我的狗蛋,明天就被调至战场上,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那些我本以为恨之入骨的人,一个个就这样消失在身边。有时运气好,他们的尸骨被运回家乡,没有人哭泣,只是咬着牙要为死者报仇。我心中却像少了些什么,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原来见到自己的仇人死了,也会这样难受么?”

“后来,身边的人或是在村子被袭击时死了,或是喊着报仇走上战场。我经历的死亡越来越多,好像麻木了一些,只是心中积郁的东西越来越多,唯一的排解方法便是练武,疯狂地练武,直到紧握武器的双手渗出血,直到胸中最后一丝气力被抽空,身体上的疼痛能让我暂时忘记许多不愿想起的事。”

“温侯冠绝天下的武艺,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信使很懂得听故事的技巧,又在恰当的时机抛出问题,帮助吕布将这个故事说下去。

“当然,还因为我不想死。想要不被人杀,只能去杀人。”吕布笑了笑,疤痕也随之绽开,绽得惊心动魄。“在我最迷惘的十三岁,村里来了个游方的道士,自称‘乌角道人’,大家都说这老道疯了,跑到这来化缘是不要命了。我却对他感到好奇,向道人请教自己的疑惑。那道人交给我两卷书,教我在书中寻找真意,之后便飘然离开了。”

吕布拿起案几上的一卷竹简,说道:“当时的我尚不识字,四周的人也多鄙薄书生文人,我走了很远的地方,才拜得一位老先生为师,学习这卷书。自此时时带在身边,闲暇时就仔细研读,几年之内略有小成。”信使向竹简看去,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文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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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学通这卷《文韬》之时,我正是丁原手下的一个百夫长。丁原当时已经当上了并州刺史,来到五原募兵,我凭借一身的力气进了丁原麾下,也算是走上了村子里人命中注定的道路吧。可是读了《文韬》之后,我自认有几分运筹帷幄之能,满心希望能够消弭战火,安邦定国。我身边熟识的战友一个又一个个地倒下,我却还没有一展这屠龙之术的机会。”

“一次战后,丁原前来兵营慰问军士,我见他面善,方才模糊地想起我的父亲生前似乎有一个姓丁的好友,在父亲过世之后也来过一两次,与这丁刺史生得十分相像。我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就像你刚才那样愣愣地向丁原自荐。他过了一会,终于想起了我这个故人之子,不住地叫着世侄,一幅相见恨晚的神情,我忍住没有问我流落街头时他的所在,也回应着他,称呼了几声‘伯父’。”

“却不曾想丁伯父认了我这个世侄之后,除了遣人送了几番米粮,叫我跟着参加几次宴会,附和着他讲述当年他与先父的云天高谊之外,便毫无动静。我几次献策攻敌,全被敷衍了过去。他说,刺史府自有幕僚筹划,不须我劳心费力。”

“可是,属下听说将军在丁建阳麾下颇受重用,他还认你做了义子吶。”信使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我受重用,凭的全是他啊”吕布指了指架在手边的方天画戟,继续讲道,“有一次出猎,丁原又将我带在身后,那时他已经说厌了与我父亲的故事,只是照例带着我。我只是远远地跟着人群,几乎与随行的兵士走在了一起。不知怎的,前方突然传来惊呼的声音,慌乱之间依稀听得见‘怪物、怪物、怪物’的不住乱喊。”

“我拨马上前,见到那怪物似牛而一足,像是传说中的夔兽,想上前擒住,却被慌乱的人群阻住,只得将平时用的画戟奋力一掷,恰巧击中怪兽眼睛。夔兽吃痛,癫狂似地舞动躯体,不知又伤了多少人。将画戟摇落后,那怪物嘶吼一声,转眼就消失在山林之中了。”

“丁原这才意识到我的价值,归来后便大摆筵席,认我做了义子,并命我掌管他的亲卫。而那天在现场的人为了掩盖自己的懦弱,添油加醋地将怪物的可怕形容了一番,又盛赞我的勇猛,甚至用上了‘人中吕布’这样的评价。以武闻名,倒是我不曾想到的,但终归算是崭露头角了。”

“我本以为可以借此契机实现自己的抱负,屡屡向丁原建议,却多被驳回。这时他的理由变成了‘你是亲卫队长,负责我的安全为要,不需要分心他事。’在丁原手下三年,我竟真只是一个亲卫队长,毫无建树,人们渐渐地不再提起‘人中吕布’这个名号。”

“三年后的 一日,我与几个同僚一同饮酒,说起了我的不得志。记不清是谁调侃道‘那你将他杀了,不就出头了么’,那时太师已经入京,与丁原隐隐有分庭抗礼的意思,却忌惮着我,派李肃劝降了我几次,都被拒绝了。”

“那天酒后,我却突然又想起了李肃,想起了杀戮的感觉,想起了小村子中的积郁,想起了很多事情。那种感觉很奇妙,许多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死的不能是丁原呢?我带着酒意,直往丁府上赶去。见到我的第一面,他还什么话都没来得及问,那枝保卫了他三年的画戟就刺进了他的身体中。你看,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

“再后来,我带着丁原的人头投奔了董太师。丁原的许多旧部骂我忘恩负义,反复小人。我认了,一个开创万世的小人总比一个庸碌的贤者要强。太师与丁原不同,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西凉的野性,总要辟土开疆,杀人屠城的。我在他手下,就成了最得意的武器,征服着所有不顺服他的异见者。杀戮会使人迷醉,我有时也会耽于血色之中,但总忍不住想,董卓是我心目中那个能带领我开创万世的人么?”

信使心内一惊,连忙阻止吕布:“温侯……你失言了。”

“呵,你问我为将之道,可曾想到会问出这样的答案?这一条鱼,你怕是没有实力钓起来的吧。”吕布突然起身,已现疯狂之态,“让我说完吧,我本想安邦定国,消弭杀戮,却不想却深陷杀戮之中。你看看这世道,哪里安定?哪里和乐?吕布错了啊,吕布错了啊!或许,吕布下一个的目标便是我的义父——董卓了吧。只要能消弭杀戮,安邦定国,小人又何妨?”

突然,吕布恢复了平静,好似刚才疯狂失态的是另一个人。他正色向面前的信使说道:“现在,就请你回报义父吧,就说吕布反叛之意已昭。”

信使奇怪地一笑,从衣襟中又拿出了一封信,说道:“只怕我真这样做的话,我还没走出温侯的营帐便会被乱刀砍成肉泥吧。”说罢,他竟将手中的信一条条地撕下,放在油灯之中。

“现在,董太师命我试探温侯的密信已经不复存在了”信使对吕布一拱手,同样正色说道,“大汉温侯对国忠心耿耿,绝无反叛之意。”

吕布仍然带着一丝疑惑的神情,问道:你只是为了保全自身,才烧掉这封信的?“

信使整理衣裳,转向营帐走去,长笑一声“当然不是,因为你是人中吕布啊。温侯的为将之道,属下已经明白了。”

吕布也长笑一声,问道“很好,你的名字?”

“张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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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辽!”

一声将张辽拉回了现实,眼前不是当日的虎牢关,而是今朝白门楼。斑斑水迹,分明是洪水还没退去多久。

“张辽,你可还有什么话说?”城楼上身着华贵衣裳的人问道。

“只恨濮阳城的火还不够大,未能烧死曹贼!”

那人不怒反笑,向着身边另一人说:“如此忠义之士,正合为曹某所重要啊。”

张辽昂起戴着木枷的头颅,不远处的吕布同样被锁着,行刑的人已在他的身后。

“吕布,你这三姓家奴,又有何话可说?”曹操又问。

吕布唯恨此生只能以武闻世。”吕布说出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头颅便落到了满是水迹的青石砖上。

人中从此不再有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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