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4.8
(三)那不勒斯
很多年前,我在一家叫“野猪林”的餐厅里被宰了。钱还好说——那会儿几百块算是巨款——糟糕的是同去的人过后吐的吐、拉的拉、发烧的发烧。讲给别人听,没有同情的,都在哈哈大笑:“水浒传里的野猪林吗?这种名字的店你们也敢去!”
从这件事里我学到一点人生经验:凡是名字取得杀气腾腾的餐馆都不要光顾。多年来我都恪守这个原则,但那个晚上,在埃科拉诺的夜幕中看到那块五光十色的“角斗士”(英文“Gladiator”)招牌时,警铃并没有响起。主要原因是我英语不灵光,没有对中文同等的敏感度。
其实就算没有前车之鉴,这个招牌本身就不是好兆头。正统的意大利餐饮清高自傲,不屑于讨好外国傻游客。之前吃过的好店,无论大小、档次,从来没有用英文当店名的,更何况还是一部十几年前好莱坞电影的名字。身段放这么低,手艺多半是不怎么样。
然而我们仍然选了这家吃晚饭,也是事出无奈。埃科拉诺这座小城属于那不勒斯省,那不勒斯,大家知道,在意大利是治安口碑比较差的。天已经黑透了,街面上也不太亮堂,我们商量说就近随便吃吧。
而这块闪烁着的“角斗士”招牌,就在旅馆一百米外。
店是地下室改建的,进门要下几级台阶。在门口我们就听到从里面传来热烈的音乐声。进去一看,喝,闹猛得很!厅堂不大,客人坐满了一半,两个抱着琴的大叔正在席间自弹自唱,天花板上转着舞厅似的彩灯,一眨眼变一个色。
除了我们,那十来个客人也是亚洲面孔。观察了一下,都是日本人,二十上下的小男生,像是修学旅行团之类。带队的大哥三四十岁,戴着艺术家风格的鸭舌帽,模样也像老师。此外还有一位会说日语的意大利阿姨坐在他们当中,看起来是导游或者翻译。
我们被安排到日本团旁边落座,跑堂的大爷弓着背,看着七十岁有了,腿脚快得像个陀螺,扔给我们一份菜单和点菜的纸笔,脚不沾地忙去了。
翻开菜单的时候,警铃隐隐响了一响——菜单很旧,油渍麻花的,不过这点不重要,多少小店的菜单都这样——问题在于,它竟然配了每道菜的大照片!
前面说了,以意大利正经餐馆的做派,英文菜单都未必有,更不要说这种配图的傻瓜界面。这家店无疑是专做傻游客生意的旅游餐厅。不过我们只是为了垫垫肚子,不讲究了,看它主打意大利饺子,就随便选了几样,又点了一瓶普通的红酒,价钱都不贵。
在急管繁弦的背景音乐里,我们把写好的点菜单递给跑堂大爷,他表示看不清楚;解释给他听,音乐声太大,又讲不明白。最后他比划着说了一句话,大意好像是“我给他们那桌上什么,照样给你们来一份,怎么样?”
当时的我们究竟有没有理解这句话的严重性?有没有点头答应?全忘了,没有印象,因为我们的注意力都被表演吸引了。
这个二人组合里,弹曼陀林的大叔是主唱,五十多岁,一头银灰的波浪长发,长得也很气派。弹吉他的大叔年纪更大些,甘当绿叶,主要提供伴奏与和声。唱的都是民谣,有一些曲调很耳熟,感觉在电台的外国歌曲栏目里听过。要问水平如何,其实听不出来:在这样大小的空间里现场演奏,效果总不会差。能确定的是两位大叔配合娴熟,台型不错,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我们的酒上来的时候,大叔组合的演唱告一段落,日本小哥团报以整齐的掌声。大叔们意气风发,顾盼自得地走过来,顺手就为我们斟酒,算是给我们这桌也打了招呼。我们忙不迭地道谢,但是等下……大叔怎么把我们的酒整瓶拿走了?
还一点不见外地互相倒着喝起来了?
我们大眼瞪小眼。莫非这就是艺术家做派吗?在这么浓厚的艺术氛围里,我们去追讨一瓶酒,会不会大煞风景?
正在发呆当中,主唱大叔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另一瓶开过的酒,往我们桌上一搁,附赠一个得意的飞眼儿。
这……算是还我们吗?
朋友看了酒瓶的标签,说这酒比我们的还贵点儿;然而我们那瓶酒比较多。所以这一换我们到底亏不亏,是一个有点复杂的问题。
这笔账还糊涂着,饺子端上来了。吃起来不出所料,味道很一般。并不是说意大利饺子这种食物不好!在博洛尼亚的时候我们吃过一款鸡汤煨的饺子,鲜美醇厚,堪称隽品。相形之下,这家店的做法就很粗放了,而且每盘的味道都差不多,和菜单上那些照片的对应关系也很模糊。但是价钱便宜呀!所以也不用计较了。
两位大叔喝好小酒,又拿着琴走到日本团桌前开唱新一轮。情形已经很明显了:他们的表演主要面向那一桌——确切地说,是那桌里坐着的意大利翻译阿姨。
那翻译阿姨五十来岁年纪,一头时髦的短发,穿一件豹纹无袖背心,身材丰满,风韵犹存。这两位大叔显然拿她当作了民歌里的心上人,一左一右,低头弯腰围着她唱,恨不得把每句话都送到她耳朵里。尤其是那位主唱大叔,一边唱一边眉目传情,左一眼右一眼地丢过去,那阿姨也不是好相与的,照样对着放电过来,两个人眉毛眼睛的官司打得不可开交,空气中火花乱闪。末了阿姨终于被讨好得坐不住,肩膀一抖站起来,和主唱大叔展开对唱!唱的还是高难度国民歌曲“我的太阳”!最后的高音两个人都飙上去了!我觉得作为业余人士还是很厉害的。
一曲终了满堂彩。阿姨容光焕发,意犹未尽,和主唱大叔有说有笑,看起来有望一曲定情。旁边的日本人都被震住了!Culture shock!一个个都紧张地微笑着,缩着肩膀小心地鼓掌,呈现出一种东亚文化圈都懂的课堂防御姿:“老师千万不要点我起来表演节目……”店里的厨师这时候也从侧门走出来看热闹。这位大师傅也不一般。一个大肚子,系着围裙,却有一张《霍比特人》里矮人国王索林·橡木盾的脸。他自己肯定也知道这点,留了同款的络腮胡子,效果相当拉风。“虽然我是个厨子,但我才是这家店里最帅的男人”——以这样的气场,他睥睨地巡视一圈,喝了点酒,又进厨房去了。
观察这些济济一堂的人物比吃东西有趣多了。所以我们过了很久才注意到,咦,为什么桌上的饺子老是吃不完?好像早就超过我们点的量了嘛!
再一看,惊了!原来在大家专注听歌的时候,那位跑堂大爷一直在跑来跑去,往日本团和我们桌上搬运饺子。比例大约是每给日本团送两盘,就给我们送一盘。已经上的菜没办法,我们勉力吃了一些,发现不行,大爷又来了!身材矮小的他踩着音乐节拍出现,手舞足蹈地搁下两三盘饺子,热火朝天,动作奇快,好像传说里勤劳的花园妖精。
我们看势头不对,终于在某首歌的间歇里拦住了大爷,跟他讲我们不要饺子了,我们要买单。大爷表示听懂了,拿了笔出来算账。一算下来,我们暗自心惊:远超预算,相当于在好店里吃一顿大餐的消费。仔细检查一下,没毛病,一是服务费收得高——人家有现场表演呀;再就是那些我们并没有点却稀里糊涂吃了的饺子。这家店的东西单价低,但份量不大,多吃几盘,累计起来就颇为可观。
我们老老实实付了帐,心里空落落麻酥酥的,萦绕着“我们是不是被坑了”这个问题。临出门时回头望去,五色迷离的灯光下,大叔组合和翻译阿姨还在讨论下一首合唱曲目,跑堂大爷还在源源不断地运送一盘盘大同小异的饺子,而日本羊牯们可能还在紧张表演节目的事,既没有谁在吃,也没有谁拒绝……看来注定要为当地GDP做出一定贡献了。而在那扇侧门之后,在看不到的烈火熊熊的厨房深处,橡木盾大师傅是不是把库存都清空了……
这就是我在意大利玩了大半个月唯一一次感到有点坑的就餐经历。其他的店都是明码实价,点什么上什么,同样是那不勒斯地界,次日我们就在庞贝吃到了价廉物美的海鲜。但即使是这次,随着肉痛的感觉淡去,也越来越成为一段好玩的回忆。毕竟和野猪林不一样,虽然不好吃,至少卫生过关,我们没有闹肚子呀!而且说到底人家也没有乱算账,只是运用艺术的手法,营造出一种热情洋溢、难以较真的气氛,趁机塞了很多菜给我们……如果这是坑,那也算技术含量非常高的坑了。如今再回想起这家店,我甚至会生起再光顾一次的念头。不晓得主唱大叔和翻译阿姨有没有下文?那么活络的大叔,又会唱歌,又会献殷勤,年轻时候没准也是那不勒斯的一代浪子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