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停了,街上人不多。
远处的巷子里传来零零星星的炮竹声,还有一些来自那些性急的孩子的笑闹声。
几个路人围着,他不停地写着。
“春满人间百花吐艳,福临小院四季常安”——这是平常人家最喜爱的,雅俗共赏,加个“花好月圆”就齐活儿了。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家里有老人的,偏爱这一幅,就是拿不定主意,是要“四季平安”还是“五福临门”呢?
他的手上满是冻疮,挑剔的女主顾提醒他,不要把手上的脓血弄到自家的春联上,他连忙拿起一旁的破布擦擦手背。
他一边写着,一边就有些神游了。如果要给自己写一幅对子,应该怎么写呢?
“半生飘零无片瓦遮身,一世糊涂有万般余恨”,对的不工,但意思不错,再来个“罪有应得”,他想着,一大颗浑浊的泪滴啪地摔在了已经写了一半的春联上。
那女主顾顿时跳了起来,竖起眉毛把一堆脏字吐在了他的脸上。
他慌忙搁下笔,用衣袖去拂拭。女主顾已经扭着身子走远了。围观的路人们也仿佛生怕沾染到他笔下的晦气一般,突地散了个一干二净。
他茫然地望着,突然发现那女主顾的棉袍背后,被甩了长长一道墨印子。他低头望向那慌乱中搁下的笔,那只笔几不可见地滚动了一下。
一定是神思昏沉的缘故。他飞快地收拾着摊子,盼望着能在那女主顾发现之前逃掉。
积雪很厚,他的鞋已经湿透了。他还穿着长衫,虽然补丁摞着补丁,到底是读书人的样子。头发半白了,背有些弓。十年了,碧云走的那年,他是二十三。为什么就有了风烛残年的感觉了呢?
碧云。他把两个字在唇齿间慢慢地咀嚼着,走得踉踉跄跄。
十年前,不,故事开始得要更早。那天,那桃园,那微风,那张桃花般绽放的笑脸,让他十七年来的所有记忆都黯然失色了。
求着爹差人打听,名叫碧云,是个小绸缎商家的女孩,却是已经有了人家。他发火,摔了一屋能摔的东西。娘心疼独子,查清了许了的那家,磨着爹,使了许多手段,硬是叫退了婚。爹说,当了这么多年宰相,干的最亏心的,就是这件事了。他不理,笑得像个傻子。
碧云要进门了,爹却说只能做偏房。原来皇帝早已乱点了鸳鸯谱。指给他的是兵部徐家的长女英华,大了他足足五岁。他又要闹,这次被爹捆起来揍了个半死。
后面的事每一件都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他来不及思考。碧云进了门,成了二少夫人,虽然大少夫人还待字闺中,她也只能屈居第二。碧云的性情,却是极好的,爱笑,虽然是女孩,却也是从小请了先生,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他握着她的手写字,她爱娇地说,想被他永远握在手中。他的心满得要溢出来。
日子过得像踩在云上一样,轻飘飘的。可是不到三个月,徐英华就进了门。英华是极端庄的,他觉得新奇。讨她一笑,成了他的头等大事。渐渐地,英华爱笑了,碧云却没了笑容。
接着就是春闱,他莫名其妙就中了会元,开始准备殿试。什么英华、碧云,此时都成了浮云。爹给他请了名儒做先生,借口家里人多纷乱,把他送到了京郊的宅子里。
大家都盼着他连中三元。
皇帝的前两个题目,他都对答如流。可是就在皇帝出第三个题目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凄厉无比的叫声,仿佛是碧云,又像是英华,他的心一下乱了。
最终只得了一个进士出身。
回到家,碧云不见了。娘说,是得了急病。他去找,只找到一座新坟。英华回了娘家,说是时气不好。霎时间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他开始整日地醉,爹打,娘哭,都没了效果。
后来糊里糊涂就去了拈香楼。第一次去,手忙脚乱。事毕,伺候他洗漱的小丫头一抬头,他的酒顿时全醒了。正是碧云从娘家带来的采菊。
碧云还活着。他不知道在他离开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正妻英华,竟已让碧云一家家破人亡。
他终于找到了碧云,在她奶娘乡下的家里。他骑了好久的马,坐了好久的车,又翻了几座山。不料碧云反锁了房门不见他。
他求了又求,又急又怒。就在那时,兵部带人围了院子。谋反,他才知道,一个小绸缎庄的老板,竟被安上了这样的罪名。株连九族。碧云就是那漏网的鱼,也是英华最想要生啖的那一尾吧。
徐家来的是英华的二哥。一开口,他双腿就软了。他的爹娘,想当反贼还是宰相,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了。
一念,他选了爹娘。
吱嘎一声,碧云反锁的房门开了,她走了出来。只见她整个人都枯萎了,只有肚子大得出奇。
不待他说什么,碧云拿出背在身后的匕首,狠狠地扎向了自己的肚子。一刀,一刀,又一刀,终于,她倒在了地上。
七天后,英华难产,血崩而亡。
妻、妾、儿、女,他差一点都要拥有的东西,都失去了。
徐家难泄其愤,他的爹娘终于也“谋反”了。他的小厮拼了命送信给他,才逃过一劫。
从此,他隐姓埋名,落拓江湖。
入夜了。破庙里的人们划分好了地盘,终于相安无事了。他借着月光,从怀里掏出了那只笔,摩挲着。曾被她握在手中的它,曾被他握在手中的她。
那笔,总是温热的。
他的右手心,从不曾长过冻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