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马路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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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马路原先是老太太的女儿在打扫,女儿是很能干的,上午给一家证劵公司送报纸,兼打扫大厅里的卫生,下午在这段马路上搞保洁,晚上跑摩的。

女儿头脑灵活,有了积蓄后,渐渐地就不安于搞保洁了,觉得不体面,挣得还少。社会上兴起了滴滴打车,她一合计,觉得开滴滴车有前途,她先是去学了驾驶执照,接着贷款买了一部比亚迪车,开始跑滴滴车。

原先给证劵公司送报纸,搞卫生的工作自然就不干了。马路保洁工作是两班倒,她是下午班。起先她上午跑滴滴,下午搞保洁,过了一阵,算了一笔账,觉得跑滴滴收入远远超过了搞保洁。可是,马路保洁工也不是任谁想干就可以干的,当初是托关系才进来的,丢了太可惜。再说了,政府给保洁员交着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如果辞职,保险就中断了。政府新出台了一项政策,养老保险交够十五年,就可以不交了,到了退休年龄,直接领退休金就成。她算了算,自己离十五年还剩四年半。

女儿回家把自己的纠结跟母亲一说,老太太笑了,说,这有啥难的,才四年半时间,我去替你扫地,我想五年十年我还是能活下来的。女儿看着瘫在床上的父亲,父亲得脑梗二十多年,起先意识还算清醒,能拄着拐杖走路,后来又复发过一次,渐渐地意识就不清了,彻底不能站立。如果不是老太太精心照料,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瘫在床上的父亲,流着哈喇子,眼神涣散,对眼前的人和事,毫无知觉。女儿的眼睛从父亲身上移到母亲身上,母亲今年六十五岁,壮硕,红光满面,农村人到底皮实,看不出来疲累。

女儿跟母亲说,那咱们说好,你帮我扫地,工资归你。

老太太笑了笑,没表态。跟自家女儿计较钱,她说不出口。可是,她是缺钱的,老头子生病前,在县里工商所工作,病倒后,拿病退工资,三千多块钱。住院单位报销,买药医保卡里有国家返还的钱,虽然不多,也能减轻点负担。三千多块钱对于他们这种农村家庭来说,也是绰绰有余。问题就在家里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四十多岁了,不务正业,整天游手好闲。儿媳妇能生养,生下三个孩子,她得帮衬着儿子一家。所以,三千块多块钱,就不够用了。

女儿心想,老太太不表态,就等于默认了。她知道母亲一直在给弟弟家贴钱,贴就贴吧,家里就一个弟弟,她不跟弟弟计较。保洁员每个月工资两千二百块,加上父亲的工资,五千多块了,母亲也不至于太拮据。

父亲忽然烦躁起来,嘴里呜哩哇啦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母亲说,你爸又要拉屎了,给我发信号呢。母亲说着,把衣服袖子朝上一搂,岔开两腿,弯下腰,两只胳膊伸在父亲身子下面,托住父亲的背和大腿,一咬牙,一使劲,脸憋得通红,把父亲托起来,女儿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帮母亲,只好就手扶着父亲的头,跟母亲一起,把父亲放在床边的坐便椅上。

父亲身体垮了,可是,胃口极好,吃饭没有尺度,吃得多,拉得多。父亲刚坐在坐便椅上,就迫不及待的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开始排泄,屋子里一时间臭气熏天。女儿憋着气,扔下扶着的父亲的头,一下子蹦到门口,对母亲说,那就说定了,我回家给你拿保洁工作服去,说完,一溜烟跑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老太太穿上女儿送来的工作服,伺候老头排过大小便,穿上尿不湿,把老头抱在轮椅上,老头浑身发软,坐不稳,老太太用布带从胳膊底下把老头的胸捆住,固定在轮椅靠背上,又把老头的两只脚,分别用绳子固定在脚踏板上,这才推着老头,走出门去。

老太太对女儿负责的路段是很熟悉的,她推着轮椅,轻车熟路来到女儿工作的路段,把老头推到阴凉底下安顿好,然后拿着扫帚,准备开始扫马路。她朝前紧走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看能否看见老头,老头绝对不能离开她的视线,这个位置,一眼就能看见。再试着往前走,就看不见了,她返回去,把轮椅调整一下方位,这才放心的开始清扫起马路来,一边扫地,一边用眼睛余光扫老头。

这天,老太太正在卖力的清扫马路,市容局工作组忽然来检查工作。如果不仔细看,保洁员都是统一服装,是发现不了有老太太扫马路的,近前一看,就露马脚了。

你叫什么名字?工作组厉声问。

老太太倒机灵,说,这是我女儿负责的路段,她正扫着地,忽然肚子疼得厉害,就去医院看病了,临时给你们请假来不及,怕耽误工作,就让我替她。老太太说着,忽然话题一转,问,几点啦?工作组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就告诉她,四点。她一拍巴掌,说,四点了呀,那她马上就回来了。

工作组看她年纪大,不忍心为难她,再说了,跟一个老太太是讲不清道理的,还是找她们的分管领导去,让这么大年纪的人扫地,不像话,工作失误嘛。

很快,分管领导就找她女儿谈话,说找人代替是绝对不允许的,尤其还找了一位老太太代替,这更要不得。女儿跟分管领导狡辩,分管领导一气之下扬言要辞退她。女儿只好亲自上班,避过风头再说。

女儿的心已经不在保洁这里了,每天停了滴滴车,贷款却没有停,还得照样还,心里着急,就到母亲家,面授机宜,如此这般,扫地的时候,不能光低着头闷扫,要眼观六路 耳听八方,看见市容工作组来检查,赶紧地躲开,躲不开就把脸别过去。

母亲给女儿惹了祸,心里愧疚,虽然不赞同女儿的话,嘴上又不好反驳。

女儿从兜里掏出一顶早就准备好的帽子,戴在母亲头上,怕母亲不明白,交代说,上班时就戴着它,把帽檐拉低,遮住大半个脸。接着,女儿又拿出一只黑口罩,母亲怕女儿再给她捂在嘴上,忙把脸扭到一边去了。女儿笑着说,看把你吓的,上班时候记着带帽子戴口罩就成了。

可是,纵使看不到脸,咱俩的背影也不像,你多苗条,我虎背熊腰。老太太担忧地说。

除非站在跟前仔细瞅,远处是分不清谁是谁的,你不用担心。女儿安慰母亲。

老太太又说,老天爷!又戴帽子又捂口罩,那还不把人闷死,路都看不清,还能扫干净?

女儿埋怨母亲,你咋那么多事呢!

老太太说归说,每次扫地前,都会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扫过第一遍马路,老太太回到老头身边,给老头喂水喝,老头喝水不利索,水从嘴角流下来,老太太怕弄湿衣服,用布子在下巴底下接着,一瓶水有半瓶水漏掉了。

老头喝过水,老太太这才坐在马路牙子上歇息,喝水。老太太是热闹人,不几天,就跟几家临街店铺里的老板员工混熟了,瓶子里的水喝光了,就近到店铺里的饮水机里接,大伙看她那么大年纪了还扫马路,同情她,不计较她不打招呼就接水的行为。

这天,老太太在内衣店接了水,为了表示感谢,并不急着走开,而是停下来跟女店员聊天,老太太是自来熟,先自笑两声,活跃气氛,接着说,姑娘,还是你幸福,坐在房子里,不用风吹日晒,怪不得细皮嫩肉。

女店员忙着招呼顾客,没有接她的话茬。这时候,老板娘回来了,老太太就又给老板娘笑,老板娘说,您老也太爱钱了吧?这么热的天,出来扫地,还带着老头子。不累吗?干脆把人锁在家里,多省事。

老太太是乐观人,说,老头子放在家里我不放心呀。

老板娘说,你们感情很深嘛,形影不离。

老太太说,那当然,我们结婚那会,我是农民,他是国家干部,不嫌弃我,娶了我,我当然要对他不离不弃了。说句不好听的话,老头子就是我的活期银行,有他在一天,我就能从银行里取钱,所以我要好好的伺候他,让他多活几年。再说了,二十多年,我伺候老头子都习惯了,他虽然不能跟我交流,有他陪伴在我身边,我心里踏实。

老板娘心里揪了一下,也许是感动,也许是同情,她说不清楚。她看着老太太,这老太太的眉眼,年轻时候并不漂亮,属于忠厚老实,勤劳朴素的面相。老头子虽然坐在轮椅上,看得出个子高大,五官棱角分明,年轻的时候,肯定长得帅气。他们当年结合,也许有一段佳话呢。

老太太忽然神色慌张地走了,老板娘出于好奇,跟着出去看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小跑着到老头子跟前,说,对不起,刚才接水,跟人家聊天,把你一个人在这里冷落半天。老头子脑袋耷拉在胸前,打着鼾,已经睡着了。老板娘笑了,自言自语说,人都睡着了,还跟他说话,这个老太太有意思。反身回了店里。

老太太把老头子的脑袋扳正,以免呼吸不畅,老头子嘴里的哈喇子在胸前流了一大摊,老太太用手纸擦干净,老头子没睁眼睛,继续酣睡。老太太坐在马路牙子上歇息,把两条腿伸得长长的,用拳头捶着。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扫地加上伺候病人,歇下来感觉腰酸腿困,要是跟前有张床躺着,该有多解乏。

老太太歇息了一会,站起来,老头子还在睡觉,老头子的瞌睡特别多,总也睡不醒。爱睡就让他睡,睡了还省事,老太太兀自说着,把老头子的脑袋调整一下,让他睡得舒服一点,替他擦掉嘴角的口水,就又拿起扫帚,开始第二遍清扫工作。

晚上七点半,老太太结束了工作,下班回家。回到家,把老头子从轮椅上抱在床上,想着老头子身上的尿不湿箍了半天,肯定很难受,她扒下老头子的裤子,取尿不湿。尿不湿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的大小便都满了,怪不得这么重。她小心把秽物裹好,放在脚下地上,用卫生纸擦干净老头子的屁股,安顿好老头子,这才拎着尿不湿到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扔掉。

老太太租的是民房,是个小套间,里间住人,外间做饭间起居,没有独立卫生间,一层楼合用一间卫生间。

老太太从卫生间回来,洗了手,开始做饭,晚饭她可以不吃,可是老头子要吃,累了一天,她实在是浑身乏力,只想睡觉。曾经试着不给老头子吃晚饭,哄着睡了,心想睡着了就不饿了,谁想到老头子半夜醒来不睡觉,非要闹着吃饭,她没办法,只好起来做饭。老头子吃了很多,这才满意地睡去。

老太太从此不敢偷懒,一个人的饭实在是不好做,不小心就做多了,喂给老头子吃过,还剩下不少,她只好吃了,她跟老头子相反,她是吃多了睡不好觉,一晚上都睡不踏实,似睡非睡。平常她睡眠一直很好,头一挨枕头就睡着,鼾声如雷,就跟男人似的。

老太太一辈子实在,做饭的时候,心里想着,就做老头子一个人的量,可是,手底下却是怕做少了老头子吃不饱,结果,两个人的量都多,害得她又吃撑了。

这天上午,老太太在家正洗衣服,电话响了,电话在茶几上放着,老太太人胖,身子沉,老半天才站起来,来不及擦干净手,就去接,是儿子来的。她就怕儿子来电话,她是儿子的提款机,儿子来电话,就是问她要钱。

儿子在电话里气咻咻地说,怎么回事?电话响这么久才接。我跟你说,我在修理厂换轮胎呢。

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儿子又是在变相要钱。

老太太没吱声,儿子急了,在电话里大声嚷嚷,已经换好了,我没带钱,人家不让走。

老太太赌气说,没带钱就把轮胎给人家卸下来嘛,这还不简单。

儿子就焦躁起来,吼道,每次问你要个钱都这么费劲,你要那么多钱下崽呢!

老太太不语,那边儿子撂下一句,老板认识你,也认识我姐,我不管,车我开走了,你看着办。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儿子换轮胎的那家修理厂,就在老太太负责打扫的马路边上,老太太有时候还在修理厂的饮水机上接水喝,接了人家的水,老太太心里过意不去,就帮着打扫修理厂门口的卫生,按理说,不是她打扫的范畴,她是想还人家的人情。上次老头子的轮椅缺一颗螺丝,还是在修理厂配的,人家老板也没要钱,说一颗螺丝不值钱。老板对她这么照顾,她不能亏了老板,人家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得赶紧的给人家把轮胎钱送过去。

老太太这样想着,衣服也不洗了,到柜子里拿钱,刚才生气,没问儿子是多少钱,她不想再打电话问儿子,自己在心里估摸了个价格,把钱揣在兜里,推上老头子,给修理厂送钱去。

到了修理厂,儿子早就不见踪影。儿子一向任性,他的话就是通知,你只有服从,没有商量。

老板看见老太太推着老头子来了,就笑着说,阿姨还真的专门送钱来,下午上班给我带来就行了嘛。

不行,你也要周转,别耽误了你生意。老太太说。

老板让老太太坐下,老太太坚持先给钱。老太太问,两条轮胎多少钱?

给他的是进价,两条七百块。老板说。

老太太就在裤兜里挖,挖了半天,挖出来一卷子钱,展开来,说,我也没问那鬼是多少钱,只带了五百块钱,你先收下,剩下的二百块钱下午给你带来,行不行?如果不行,我这就回家去取。

老板收了五百块钱,说,没事阿姨,你方便了带给我就行。

那敢情好,谢谢了!老太太感激地说。

老板收了钱,老太太这才在椅子上坐下来。老板娘看见老太太两颊发红,就问她,阿姨是高血压吧?

是呀,你咋知道的?老太太很奇怪。

我是从你脸上看出来的,我妈就跟你脸色一样,到医院一查,是高血压。老板娘说。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一肚子的委屈没法说,就没说话。

老板娘说,你儿子刚才换过轮胎,给你打电话要钱,我批评他了,我说,怎么?换轮胎还要老太太拿钱,你也太过分了!

老太太问,他是怎么说的?

他把脸转到一边去了,嘴里支支吾吾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老板娘说。

阿姨,你血压高,要每天按时吃药呢。老板娘不放心,叮嘱老太太。

老太太说,不用吃,我身体结实着呢。

老头子在轮椅上不安生起来,扭来扭去,差点跌下来,老太太站起来,说,老头子饿了,我回家给他做饭去。说着,推着老头子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停下来,转过头来,跟老板娘说,我下午一定把二百块钱给你们送来!

老板娘想说,不用那么上心,不就是二百块钱嘛。可是,她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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