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张爱玲《金锁记》: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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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叶三写悼文:“内心深处,我像贾宝玉一样希望花永远开,阳光永远艳,人永远不老,黛玉芳官夜夜来给我过生日,妙玉每天送来腊梅。”

她一向“丧”,是知道花开花落岁有时,红颜青丝终成灰。人生如此。同是女人,张爱玲更看得透,若她在世,估计会对叶三一声冷笑吧——人生的本色就是苍凉,繁花艳阳都是虚妄。

写女人难写得欢乐,如果那女人出身再贱些、如果再嫁了一个不中用的男人,这一辈子算是难有开怀时了。就像曹七巧,娘家开麻油店,好好的寻个街坊里喜欢她的小伙子,嫁了,兴许能有一阵子幸福时光。偏偏娘家要拿她年轻时候的好模样卖个好价钱,嫁给姜家二少爷——大户里一个残废的儿子,要做一辈子的老妈子再兼生育工具,为的是能沾姜家有钱的光。她沾了光没有不知道,娘家沾了光是肯定的了。这女人是娘家的工具,也是夫家的工具,两边都用她用了个透彻,两边也都不说她的好,你说她傻不傻?

不是说她,就连她主动送上门去索要一点温柔,那不务正业、爱玩爱逛窑子的三少爷姜季泽也退避三舍,【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他侃侃说道:“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二、话说回来,张爱玲笔下那个时代,终究比不上叶三三爷的。有书读,有钱赚,有街骂,女人有了这三样,想爱就爱,不想爱就不爱,断没有求人爱一爱自己的道理。就算看上了一个对自己没感觉的人,文能出言调戏,武能推倒一睡,进可征战过瘾,退可休憩回味。伍尔夫说,女人要有自己的房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退路。

曹七巧,她哪有什么退路?娘家不是她的家,夫家不像她的家。虽说娘家为了钱把她嫁给了这个一个男的,看她一回还顺带摸走姜家点东西让她不好做人,娘家哥哥一来,还是【装得满满的进来,一样装得满满的出去。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裤腰都是好的!】

夫家呢,虽仰仗她照顾二少爷,可瞧不起她小门小户,又兼什么荤话混话都说,处事不圆滑却刻薄,一家上下都不跟正眼瞧她。

还好有儿女,终于熬得分了家,她带着儿女出去住,手里握住了真金白银,有机会做了一家之主,她哪是做过主的人呢?也没人教过她,遇到的一切倒是教了她要看好自己的每一份资产——包括她自己和她的一双儿女。她的世界里除了她的资产,便是觊觎她资产的坏人。这分信念让她看穿了姜季泽想贪图她钱财的心,也让她误会娘家侄子欲霸占她的家产——她向来这样,好事也做了,歹话也说了,若有她嫂子那样的人劝一劝哄一哄,她还能暂且消停下来;若没有人劝她哄她,她必做得出伤人自伤的事情来。


三、话再说回来,即使是叶三三爷所在的时代,同等条件的女人也没有男人活得滋润。所幸这个时代的女人毕竟见识多了一些,脑子灵了一些。对那些对自己没好处还幻想约束自己的东西,都去它大爷的。婊也好,彪也好,都比蠢笨好。

曹七巧实在不是个精明的女人。没人教她辨忠奸,她只好把自己仅有的一切抱得紧紧的,张皇四顾,寂寞自闭。她这一生没有爱过,但她不知不觉里服从了那压榨她的一切——她教她的女儿裹小脚,免得“学坏”;她瞧不上儿子和儿媳亲近,要儿子彻夜陪在她屋里。

谁对我好,我对谁好,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伟大了,毕竟人生有限。对先天精力不如男性的女人来说,更是如此。比方今时今日,有价值的岗位里,女性人数少的,没有人提“结构”;女性人数多的,纷纷提“结构”(比如福建据说要降分免费录取男生入师范;比如笔者刚看到河南省实验中学的2016招聘启事“5、因学校教师结构化需要,本次招聘仅限男性”)。所以,对制度以及制度代表的一切,不必放在心上。

曹七巧临死都不会明白,那些已经害了自己的,还有什么必要服从呢?于是她又照着那毁了自己的路数,再毁了儿子女儿。【她的学校生活就此告一结束。有时她也觉得牺牲得有点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来不及挽回了。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每逢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四、我曾写了一系列的文章讽刺女人爱起儿子(孙子)来有多疯狂、多荒谬。其实心里知道,这些女人唯一能拥有的,无非是她们的孩子。我有一个女同学,得知国家放开二胎,热泪盈眶:“我们这代终于赶上了一个好政策!”我无言以对。走国(特师语,非原创)太狡猾~\(≧▽≦)/~【曹七巧对儿子的感情,更是深沉,她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

女儿也是爱的,儿子么,更有性别优势,刘墉说母亲爱儿子是因为异性相吸——他懂个P。

曹七巧不精明,前文说过了。所以,哪里会教孩子呢?——教好孩子是她人生最后一次机会,她亲手掐灭了。【长白在外面赌钱,捧女戏子,七巧还没甚话说,后来渐渐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来,七巧方才着了慌。】

曹七巧不精明,于是成功地变身成了那压榨者,也不是多么高的手段:她促狭地拿儿子儿媳的夫妻之事当玩笑,当着谁也不避讳,因为刻薄和对情感的空洞与饥渴,玩笑起来更是让人无处可遁,逼得儿媳死掉,儿子的填房吞鸦片自杀;她见不得女儿因恋爱而开心、积极,句句话堵得女儿无路可走,暗示准女婿自己女儿是抽鸦片的,让女儿唯一爱过的这一位再也没有上门……

——这样一来她的日子更难过,她不管。她就是控制不住地尖刻、诋毁、发泄、抨击所有……

于是儿女没有成立新的家,双双和曹七巧一起,抽着鸦片……她也许是想留儿女在身边吧,也许不容别人分享她的孩子吧!可是说起来,她是没办法彻底地去爱自己的孩子,她这么苦,孩子走出去迎接自己的快乐么?多令人嫉恨……孩子是自己生的没错,可是他们姓姜、归根结底是姜家的孩子,她那个年代、那种见识,如何有能力厘清这里头的关系呢?——若她多少与姜家二少爷有过感情,也好些,可惜没有……

记得女儿的恋爱对象来访,【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

童世舫只道她疯了,我们知道她没疯……或者因为我们见得多了,不以为她是疯的——走国大地多少疯的,人世间多少疯的?慨叹也多余,总之她的一生早晚会过完的。【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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