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儿

断指儿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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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指儿,是个收破烂的。

确切地说,应该叫他独指儿,因为他的右手,只剩下中指是完整的一根,看上去孤零零的。旁边的两根指头剩下半截儿,像爬山虎一样绕着中指。

断指儿说,这两根指头就像这残缺破败的生活一样绕着我。而我就像这中指,坚挺的活着,心里满是FUCK。

断指儿在我童年记忆里,是第一个说出话来,如此具有哲理韵味儿的人。

而他那时候,才不过20出头。

断指儿来我们院子里收破烂儿,总会捎一些弹珠,陀螺之类的小玩意,引得我们这群小孩围着他转,俨然一副孩子王儿的模样。

渐渐地,我们也就喜欢上这个手有残疾的年轻人,破烂儿王荣升为“断指大王”。而且,自从搞好了和孩子们的关系后,断指儿的生意也开始好了起来。

每次在楼上听见收破烂的拨浪鼓声,孩子们就探着头看,只要瞥见不是断指儿,就死活不肯家里人把废纸箱,易拉罐扔下去,说是要等着“断指大王”来。更有甚者,哭爹喊娘的拉着腿不让走,家里人也是没辙。

当年,我就是那撒泼中的一个。

断指儿称破烂时,动作熟稔。

不大的秤砣往称杆上一挂,单靠那一中指灵巧的一拨,那称杆就跟施了法一样,闷着头就往水平方向赶,到了水平线就在附近徘徊一会儿,最后,耿直耿直的横在那儿。

断指儿眯着眼瞅了瞅量绳,眼珠子往左上方一瞄,想了一会儿,便响亮地说道:“七斤六两,八块五毛。”

断指儿边说,边从腰间的挎包里拿出一叠毛票。那毛票看上去,像是经手过上百次,汗渍把劳动人民的脸庞都给晕染地模糊不清了。

但断指儿还是整整齐齐得分好类,一块是一块,五毛是五毛,把毛票规整好后,再用橡皮筋捆扎实。

断指儿有一阵子,经常借我家的胶水。我爷爷以前干的是文职,文件胶水什么的,家里不让外拿。

我就偷偷地揣在怀里,给断指儿。

断指儿用胶水把那些缺角的毛票一张张地粘好,他说:“谁不想完完整整地活呀,我不行,就让别人行吧。”

断指儿那粘好毛票的高兴劲儿,就像自己新长出了指节。

正因为断指儿对于完整的执念,附近十里八乡的人没有一个不夸他的好,除了他的同行。

因为只要是缺斤少两,动过手脚的秤砣,断指儿见一个砸一个,丝毫不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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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的好奇心就像气球,一开始是憋的,然后慢慢膨胀,膨胀,最后,“嘭”的一声,炸出一片火花。

有人说,这火花是美妙的,但更多的时候,这火花是滚烫伤人的。

终于有一天,孩子们问出了那个憋在心里好久的问题,“断指儿大王,你的指头是怎么断的?”

断指儿一愣,呆呆地的站在那,怅然若失。

看断指儿不言语,孩子们却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我看呀,是断指儿大王收麦子时,把手指卷进机器里了。”

“不是,不是,我听大人们说,是他过年杀猪时,一不留神,把指头给削掉了。”

“你们说的都不对,断指儿大王是混过社会的,那指头儿是打架时砍下来的。”

断指儿本来挺郁闷的,后来,听着孩子们这些不着调的言论,竟然笑出声来。

“好了,好了,我来告诉你们吧,我的手指呀,是被狗咬下来的。”

孩子们一听,更纳闷了,哪有狗能把手指咬成这副模样啊,胆儿大的孩子就发问道:“那狗长什么模样,把手指咬成这样?”

“长了一张鞋拔子脸,总成了吧。”

听了这话,孩子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天性,放肆地笑了。

断指的来由就这样不了了之。而我有一种预感,断指儿有一天,会亲口告诉我关于右手的事。

这一天,没让我等地太久。

过年时,我们这群男孩淘气的很,放个炮都要耍帅,点了炮仗之后,不会立刻扔了就跑,而是心里估摸着时间,感觉是时候了,就努着劲儿往天上扔,让炮仗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炸在天上。

我们为这种原创技术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天响炮”。

我也喜欢放炮,可是就是不会放“天响炮”,总是扔早了,落地才响。

我让断指儿教我放“天响炮”,断指儿说:“你这呀,天资不好,还是老老实实地放你的地响炮吧。”

伙伴们的“天响炮”放的风生水起,可难免,有失手的时候。

那天,我和断指儿蹲在地上摆炮仗,准备来个“冲天十八响”。炮仗才刚摆了一半,就听见有人喊我名字,我一抬头,一个冒火的炮仗正朝着我脸上飞过来。

炮仗就要在我眼前炸了,我想,我可能要瞎了,趁着能看见,再多看两眼吧,哪怕是炸瞎我的炮仗。

然后,我眼前出现一只手,是断指儿的手,是他的左手。

“咚”地一声,炮仗在断指儿手心炸了。包炮仗的红纸混杂着断指儿的血肉,崩的眼前尽是殷红。

一群孩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都吓傻了。

断指儿捂着手朝街上的卫生院跑,等一群孩子愣过神,架着两腿发麻的我去了卫生院。

找到断指儿时,断指儿的左手已经包好了,手心打了好几层绷带。

我慌忙拽起他的胳膊,看他左手,

“一、二、三、四、五,还好,五个指头都在。”我长舒了一口气。

他用右手中指比划着说:“能轻点不?”。

晚上,孩子们都回家了,我扛着瞌睡迟迟不肯回去,断指儿看出来我有话要说,于是拉着我蹲在路灯下聊天。

断指儿把右手插进口袋,摸索了半天,夹出一支打火机,递给了我,接着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塞进自己嘴里,他看着我,朝我努了努嘴,示意我把烟给点上。

我极不情愿地帮他把烟给点着,嘟囔着说,“我爸都没让我点过烟,要不是看在你今天帮我挡了炮仗,我才不会干这事。”

“你小子,帮我点根烟,看你不情愿的,得亏我今天救你一命。”

断指儿猛嘬了一口,缓缓地把烟吐了出来,低声说了一句,

“我的手就是被炸残的。”

“我和你一样,小时候不会放“天响炮”。但我很倔儿,偏要练,凭什么别人会放而我不会,我非要放出完美的“天响炮”让他们瞧瞧。”

“那天,我点上一只炮仗,握在手心,觉得该出手了,一转念,再忍一会儿,没到时候。又觉得该出手了,一转念,再忍忍。”

“然后,右手就被炸成了这愤世嫉俗的模样。”断指儿将右手举过头顶,透过灯光看那只手,像一座山。

断指儿能够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悲惨的往事,至今,我都相当佩服。

“后来,我爸妈不要我了,还好爷爷奶奶肯给我口饭吃,但是也就当个阿猫阿狗一样养着,饿不死就行,再后来我就去捡破烂,收破烂了。”

路灯下,看着我那拉的很长很长的身影,就像一个黑色的空壳。

我轻声说道:“干嘛替我挡炮仗啊?”

“你忘了我粘毛票时说的话了,我不能完完整整的,就成全别人完完整整吧。”

断指儿站起身,把烟头弹在地上,使劲地用脚碾了碾,然后抬头看着路灯。

“我这辈子,恐怕娶不了媳妇了,你还小,要是眼被炸瞎了,还怎么娶漂亮媳妇啊。”

“回家吧,一会你爷爷奶奶该出来找你了。”

断指儿头也不回的摆摆手,就这样走了。

我起身,低着头走到路灯下,看着身后的影子逐渐缩短,直到只剩下自己身下的一方。

抬头看路灯,灯光真亮,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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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断指儿也不再收破烂儿了。

有人说,他出去打工,发了大财。也有人说,他拿着收破烂的钱去打牌赌博,输得一塌糊涂。

总之,断指儿已经在我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他可能还活着,甚至娶了媳妇。也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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