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粥里的隐秘乐趣

人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可偏有时候众乐乐不如独乐乐,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一切都可以复制、可以商品化的时代,恐怕只有在隐秘的乐中,才能找到一点超越的乐。

这些天生病在家一直没有出门,没有胃口吃饭,便常常自己煮一点玉米粥,烙上一张家常饼,与腐乳、咸菜、炒花生一起填肚子。人在生病的时候,大概身体虚弱下来,精神便愈发易感,回忆便会充塞身体被束缚的空间。所以许多深沉的关于人类的思考,和私人的思念与怀旧都是体弱与病患中完成的。

我一病了,就想念姥姥拉着我的手,她那因为年龄而失去了光泽与柔软的手。旧日每当我发烧躺在床上时,她总是会很难过的坐在床边,用手摩挲我的脸,我的胳膊。她不怎么会安慰人,甚至我都不怎么记得她是怎样和我说话,但她用她的难过陪伴我的痛苦,当一个人与你一起痛苦你的痛苦,或者你与别人一起感受她的痛苦时,也许正是你感受到这世上超越个体精神边界的存在之时。

我小时候一直跟姥姥睡一个房间,晚上如果做恶梦醒来,也总会去拉她的手。在梦中,你不能确定是梦还是真,刚从恶梦中惊醒时,往往也会有一种对这个世界的巨大怀疑。而姥姥的手,把我从惊恐的世界中拉出来,稳定在我们分享的那个世界中,不管哪个是真的,哪个是梦的,只要有她在,我就觉得踏实。当我后来出门离开她时,我的无数恶梦就是梦见她去世,有时是躺在病床上,有时是躺在葬礼中,有时她根本不在梦的场景里,只在梦中那巨大悲伤的指向里。那真是一种世界崩塌毁灭的破碎感,如果你也曾失去最亲的人,你会知道这种感受。可当我真正失去她时,我发现世界没有崩塌破碎,只是变成了一种不完全的在在。一个巨大的空洞在我灵魂里无法定位的地方生成了。梦与现实的边界不重要了,没有了她的手,这一切又有什么所谓呢?

生病时我也会想念玉米粥。姥姥是出名的会“扠粥“。扠是唐山话里一个奇怪的动词,好像只用在扠粥这个组合里出现。你当然可以说煮粥做粥熬粥,可它们都没有扠粥的味道。我怀疑这个字本来是像东北大(米查)子粥里的这个米查,但后来被误用成动词了。当然这完全是凭直觉的猜测,我也一时想不到类似的例子。

连父亲这个声称不喜欢吃粥的人,都承认姥姥扠的粥好,不稀不酱(太稠),铁锅急火,粥上面能煮出一层白色的像奶油一样的细糊糊出来。姥姥好像是叫它”粥沫“,意思却说它是粥的精华,这些精华往往她们总是先盛到我的碗里。我们家扠粥用的玉米,大多是母亲自己种出来的,然后父亲灌了拖到打面厂让那的人帮忙打碎。家里的玉米渣正好是不粗不细,也许是我适应了它的口味,所以总觉得东北的大(米查)子太粗,虽然熬到火候非常有粮食的香味,但口感不够湿润。后来我到了南边,在徐州时发现当地有一种比我家更细的玉米糊糊,一般人们在吃完饭后,把它当成汤一样喝。到现在我还记得一位年老同事开得有点不怎么文雅的玩笑,说吃完饭喝点这种玉米糊叫作“灌缝儿”。但这种糊糊又太细了,失掉了玉米的味道,太润了反也没了玉米的口感。

在瑞士这边的COOP能买到玉米有两种,一种太细,有点像徐州的糊糊粉,一种呢又比家里的粗,虽然远没有东北的粗,但因为在这没有急火大铁锅,也没有功夫慢慢煮,所以我到最后没办法还是“去粗取精"。粗的大概是做意大利式Polenta用的,我第一次在大学食堂吃到这种食物时,心中惊觉,这不就是炒剩粥嘛。小时候家里的粥是很少剩下的,因为每人多喝一点总能喝完。但如果真是剩下了,第二天会坨成一大块,有时姥姥或者母亲也会把它炒了。“炒冷饭”大约总没有什么正面形象,只有穷人或者不讲究的人,才会做它。可有时,它偏也能脱胎换骨,自成一饭,而不再和剩饭联系在一起,像我小时候非常喜欢的唐山炒饼、焖饼、烩饼,像尽人皆知的炒饭炒面。然而,我还是没有喜欢上Polenta,总觉得它是没做好的炒剩粥。

在欧洲的部分地方,也有一种粥的概念叫Congee,但主要指大米粥或者燕麦粥。当然中文里的粥也主要指米,所以我在上面总要不厌其烦地写玉米粥。但在我们家,粥专指玉米粥,管大米粥叫稀饭,米饭叫干饭。欧洲好像不少人认为Congee是生病的人才会吃,或者为了健康才专门这样吃,完全跟家常沾不上边。

许多人觉得粥很无聊,因为这是一种非汤非饭非菜的形式,他们没能体会,这无味中偏有至味。若是再用一点小菜点缀,又有味外之味。老家的小菜有几种我最喜欢,那是我的世界里与粥的固定搭配。这种搭配就如同吃烧烤喝啤酒,吃面包配黄油一样,是“天经地义”的。小菜最好的是红咸菜,为什么加颜色定语?因为还有不上色的白咸菜。以前母亲年年自己做黄豆酱,然后在陈酱的缸里放上咸菜疙瘩(Brassica napiformis?),过上一年半载,酱的红色浸入到咸菜的心里,捞出一块洗干净切成细丝,淋一点香油,那味道真“人间能得几回闻”。当然鱼咸菜也好吃,市场上那些极便宜的小鱼买回来,和咸菜黄豆粒炖成一锅,鱼香酱香豆香咸菜香,加上咸菜黄豆脆面交融的口感,更是绝妙。另外,喝粥还可以配酱豆腐(腐乳)。最好是我自己出门过街到大羊小卖部买的。他那有一个大大的瓷坛子,里面齐齐整整参码满了红色的小方块。各家带着自己的容器来,要几块儿,他便小心翼翼的夹出来几块给你。咸鸡蛋也好,那时候还没流行鸭蛋,只是把鸡蛋放到盐水坛子里,淹上一段时间,恰到好处是入了咸味又不口重,煮熟后有流沙油的红心时。

除此之外,一年四季约摸还有许多当季的“下粥菜”,只是都不如上面那几样记得这么真切。今天因为煮了粥,一下子想得多了,拉拉杂杂便写下来。谁又会去看呢,管他谁看呢。今天也是第一次烙出了不硬的饼,前面尽管 许多次有母亲在和面上的各种分析指点,父亲的“三翻六转一撮楞”理论,我烙的饼还是硬。昨天母亲终于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是不是锅太热了?我们很少讨论火的问题,是因为其他的东西还可以“约分”,而在火上面,这里是从1到6的数字,而家里是从小到大从绵到硬的感觉。今天我把炉子调到了3.5,终于第一次没把饼烙硬,而且在等待时还闻到了那久违的面被油煎盐烤的香味。


玉米粥里的隐秘乐趣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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