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

刺青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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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梦想便不复轻盈;他开始用双手掂量生活,更看重果实而非花朵——或许这并非什么重大损失。——叶芝《凯尔特的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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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跟鞋的敲击声由下而上,门被推开,女人的气息如潮涌至,扑打在刺青师的脸上,里面有香奈尔5号的芬芳。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左小菲来了。

刚好,墙上的挂钟叮地响了一声,九点半。她一向守时。

刺青师想看看自己猜得对不对,左小菲跟想像中的她是不是一个。

于是他的目光从桌面上她的刺青档案移开,越过地板,看到了一双暗红色菲拉格慕女鞋,前端是同色的蝴蝶结,鞋跟12厘米。她一如既往没有穿丝袜,小麦色的双腿有暗色的光影闪烁,大概窗户上的一缕阳光正好投射在那里。他觉得她的腿比去年圆润了一些,四年前她出现时形销骨立。

刺青师傅忽然丧失了继续一寸寸探求她身体的兴趣,索性直接看她的脸。恰如其时,左小菲摘下了太阳镜,向他夸张地送上一个飞吻:师傅,你没有等急吧。

依然是精致美妙的一张脸,但看到她的眼睛,他的心房遭受一记重击。刺青师垂下眼睑。每年的这一天都是你的。他说。他年届五十,头发已经花白,看起来更象个老人。

左小菲笑靥如花,亲热地俯在刺青师案头,“让我看看,今年要文什么。”她的胸如两轮明月悬于衣褶深处。

刺青师忙用手盖住了面前的档案,说:姑娘,还是让我先看看我们之前的作品吧。它属于肉体,而不是档案。四年来,他一直叫她“姑娘”,从不叫她的名字。

她知道拗不过他,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沉迷在自己的习惯里。左小菲转过身去,刚才被玻璃反射在腿上的微弱光线已经变得白而锐利,此刻如一把刀子割在她脸上,她听到精神深处有血滴落的声响。她轻蔑地笑了,双手伸到脖颈后面,把水流般的长发挽起。

与四年前一模一样的动作,连时间也分毫不差。刺青师看到雪白的双肩袒露于面前,不,那是四年前,瘦削极致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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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师年轻时已经名满全城,他在镜子里看到了未老先衰的第一根白发,忽然对庸常的人生感到厌倦。他立了一条规矩,想要文身,必须讲一个故事感动他。

这样,我就在别人的故事中也活了一回,从而拥有无数个起伏跌宕的人生。他满足地坐在窗前,窗外200米一条江水载着轮船无声东去。他的工作室是一座二层小楼,离群索居于城市之外。这本来是一片废弃的厂房,只有当他工作时,文身机发出的细微滋滋声才割破四周的沉寂。当血珠和痛楚散尽,那皮囊之上会绽放繁华无数。

高跟鞋一步步敲击而上,刺青师转过身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左小菲。

24岁的姑娘明艳动人,但刺青师看到她始终站在一层阴影里,虽然她在努力摆脱和掩饰。“来吧,姑娘,告诉我你的故事。”刺青师不动声色。她将是第1006个向他讲述故事的人。

她的目光迷惑地越过刺青师的肩膀,凝视于窗外光芒的尽头。二十分钟,除了手足无措,左小菲不曾开口,亦不能讲出一个字。

可是刺青师说道:够了,你的故事已经打动我了,我的内心与你一样泪水滂沱。他问她,想文什么,文在哪里。

左小菲无言转过身去,如四年后那样双手伸到脖颈后面,把水流般的长发挽起。接着,她的上衣脱至腰间,如一朵花忽然失去了花瓣致美丽无处可依。刺青师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从阳光深处传来。一道刺目的伤口斜过她白皙的后背。

她仍踩在高跟鞋上,如立于危崖之巅,随时可能跌落。刺青师向她脚下看去,那里浪花飞溅、乱石嶙峋。他检视那道5寸长的伤口,深切执著,伤痕已结疤,但血腥犹存,仍在喋喋不休地诉说和尖叫。

我会让你恢复美丽,就象它从未受到过伤害。他轻轻抱住她,象抱着自己的女儿。

左小菲将上衣拉至肩头。她不曾转身,正如她无意面对自己的故事。背上的灼热感正在悄悄消隐。

3|

第二年的那一天,刺青师莫名地想起左小菲,他这才意识到,当天没有给自己安排任何工作。

难道是在等待这个姑娘?等着高跟鞋再次敲响楼梯?她的文身完成之后,即杳无音讯。她就在这个城市出没,但他们无缘相遇。

也许曾经有一天,他们各自行走在街道的一侧,遥遥相对,却谁也没有看到谁。

室内的阳光,一如往昔沿着窗户玻璃流动。他听到高跟鞋敲击楼梯的声响。他嘲笑自己:你为一个一年前匆匆而来杳然而去的姑娘\客户出现了幻觉。

左小菲站在他面前,“师傅,我来了。”挂钟九点半的报时声响起。

她不象一年前那么病态地瘦了,整个人裹在紫色的裙子里,胸和腰腹的曲线时而清晰时而暧昧。她的嘴角带着一弯俏皮的笑意。

姑娘,看来这一年你过得不错。刺青师说,他觉得语气中有与自己年龄和阅历不相称的青涩。

人总要长大,伤不痛了,就会慢慢忘掉。左小菲说,何况,又有刺青。

你看过背上的文身吗?刺青师想起一年前她走出这里的决绝背影。他捧着一面镜子,但她拒绝回头观瞻背上的图画。

他并没有等候她的回答,接着问:这一次,你还打算讲故事吗?

左小菲没有说话,转过身去,双手伸到脖颈后面,把水流般的长发挽起。随即,紫色长裙坠落于地。又一次风吹花落。

刺青师看到了自己去年的作品,图画渗入皮囊与之合二为一,那巨大的伤口一旦进入图画即硬生生消弥不见、无迹可寻。

新的伤口在腰部靠下的地方,随着柔软脂肪的隆起,一道弯月般的伤痕赫然在目,有一寸长短。

刺青师走过去,弯下腰来,双手撑在膝上,盯着弯月不动。他的鼻息触碰到她圆润起伏的肌肤,两个人都感到痒及温暖。

阳光毫不迟疑地走动,刺青室里能够看到的细节因此减少了。

你又碰到一个坏人,生活总是亏待你。刺青师说。

也不能算坏,跟我半斤八两不相上下。她轻笑,师傅,你的文身好厉害,每一个看到我后背的男人都忽然放轻了呼吸,变得小心翼翼敬畏有加,就象他们是敌人,乍一交手男人就落败了。

可是,你还是受到了伤害。他们对美好只想占有,却从未珍惜。刺青师感到酸涩和失望。

虽然我不曾看它,这图画大概赋予我妖冶和邪恶,我性格中从不曾拥有它们,或者说,我所有的都在它们的反方向上。它使我在惊涛骇浪中渐趋平衡,再不如往昔那样战战兢兢。说完,左小菲陷入沉默,惟安静伫立。

刺青师终于直起身子,这是我听到的第1123个故事。来吧,让我们完成今天的图画。

告别之际,左小菲依然拒绝回头看刺青师手中的镜子。她踮起脚尖吻了他,在他左侧脖子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唇印。

刺青_第2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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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可以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了。左小菲说。她找了一把靠背椅,在刺青师对面坐下来,灰色的裙裾垂及伶仃的脚踝。

第三年他们彼此都不曾有过对方的音讯,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到了这一天的九点半,阳光依旧,她如期而至,他也在等着她。

慢着,姑娘,让我先看看你,再讲不迟。刺青师说。他眯起眼睛,一寸一寸打量着她。阳光穿透冰川带来了破裂。有一朵花被风吹走了,空气中并不曾留下香味。

说吧。他疲倦了。

有一个男人爱上了我,我不爱他,不过作为一个床伴,也不多余。可是这单向的爱恋对他来说刻骨铭心,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是这样。本来我们也是相安无事,他爱他的,我无感。可是有一天,我父母,他们是一对知识分子,跟我说,如果我在一年内结婚,就给我一张100万元的存折。

我26岁,父母已经为我的婚事着急,或者,他们越来越无法容忍我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与情感,以100万元的婚姻来逼我回归现实,哪怕仅是形式上如此。我当然不会无视这100万,于是我跟这个爱我的男人结了婚。

你可以找一个你爱的男人结婚,碰巧他也爱你。刺青师说,话一出口他即觉察危险,这是个充满苦难的话题,尤其对她。

果然,左小菲嘲讽地笑了:师傅,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刺青师低下头去,举起右手阻止她继续说话,同时把三年前那个形销骨立的女子挡在意识之外。“好了,你又一次感动了我,这是我的第1179个故事。来吧,看看我今天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左小菲站起来,转过身去,双手伸到脖颈后面,把水流般的长发挽起。灰色裙裾嗒然堕地,刺青师久久凝视着她,他一向自信,但此时觉得手足无措,正如她第一次见到他。一股力量正在她的背上复活,图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蠢蠢欲动。

刺青师呻吟道,每一个文身都是刺青师与身体的主人合作而成,现在,它正奋力摆脱身体的束缚,欲离开你我而去。

身体的主人没有回头:我虽不知它是何模样,但它对身体的厌倦早已历历在目。师傅,我们怎么办?是延续它还是摧毁它?

这一天的工作艰苦卓绝,当黑夜侵入,一小片月光洒在左小菲的腰间,刺青师已经心力憔悴。放下文身机,嗡嗡声随之消匿,他擦去最后渗出的几滴血珠,那图画似挣脱了最后一缕束缚,于月光下千回百转、须爪毕动、鸣咂有声,终于,又沉寂下来。

左小菲扭过头来,看到刺青师委顿于地正无声饮泣。她走过去,蹲下来抱着他。她的胸脯又软又热,令他想起多年前死去的母亲。他在一瞬间跌入了甜美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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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从后面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的裙裾落地,“姑娘,不必看了。我今天无法再继续为你文身”。

两个人坐下,如隔万水千山,需眺望才可看清彼此。

“师傅,你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左小菲说。

你的名字就象一团烧红的烙铁,碰到会终身痛楚。他说,我是你的刺青师,你的名字于我是一个禁忌。它毫无理由,却又根深蒂固。但是现在,我可以叫你的名字了,左小菲,因为我们的合约已经解除,你的身体已经与我无关,它重获自由。

为什么不可能继续那些图画?

因为你不需要它了。图画不仅与你的皮囊合二为一,如今也与你的心灵融为一体。去年你还觉得它乖张难驯,今天,你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吧。刺青师颓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刚才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它。

你是不是后悔当年为我文身?

刺青师低下头,“没有,你迟早都会走到今天,你的所有故事也都于此刻坍塌。”他接着说,这一年我都没有再给人文身了,我无法专注于它。我天天在焦虑中等待,等着此刻到来。

师傅,我今天是来跟你道别的。她说,我明天就要去美国了,我将在那里生下自己的孩子。她把右手放在腹部,表明已经有三个月身孕。父母又给了我100万元,条件是我给他们生下一个外孙或者外孙女,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把我拉回预设轨道的努力。生个孩子并非难事,所以我接受了他们的100万元。可是,我要找一个男人。

那个因爱我而与我结婚的男人已经因无望而离开,他走的时候哭的象个纯情女人。我在夜晚来到这个城市最隐密的夜店,脱了外套,所有看到我后背图画的人都面露惊愕,继而如附骨之疽过来搭讪。我挑了三个最性感健壮的小伙子离开夜店,并挑逗他们大打出手,胜出那个将跟我一起过夜。

于是我顺利有了身孕,但是小伙子因性欲而坠入爱情,可我并不打算跟他厮混。或许孩子需要父亲,但我并不需要丈夫。他先是哭泣,继而绝望,拿了一把水果刀要自杀。我冷眼旁观,他在自己胸口上划了一个十字。这不关我事,但我还是把他送进了医院。

现在,当孩子在身体里悸动,我的母爱也悄悄醒来,我原本以为自己并不曾拥有它。我需要离开此处,到一个陌生之地把孩子生下来,那个世界没有我的痕迹与故事。

刺青师埋首于桌面,用一支笔不停涂划。左小菲站起身来,在离开之前,她回头说,那个小伙子会来你这里文身。

他不停涂划,终于,在左小菲的高跟鞋声消失之后很久,他把她的刺青档案涂成了黑色。于是,左小菲和她背上的图画永远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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