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当收到90万拆迁人头费到账的银行信息后,梁子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这句话。一下子,仿佛一切都舒坦了,脑子顿时清明了,心也踏踏实实地落到了肚子里,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通透了。
梁子家住的村子紧挨着鑫田镇,随着国家城镇化进程的推进,鑫田镇行政区划升级为鑫田县,而梁子家的这一片全部都被划入规划区,一夜之间,梁子家变成了拆迁户。梁子娘去得早,梁子爹看着性子犟得跟头牛样的儿子,不想再找,一个人当爹又当妈把儿子拉扯大。
当梁子和梁子爹坐在堂屋里算着自家的拆迁补偿费,再跟别人家对比时,差距立马就体现出来了。人头费啊!30万一个的人头费,梁子家就他和他爸两口人,人头费才60万,村里有的人丁兴旺的,光人头费就一两百万。
焦虑催生了行动。梁子24了,本来就到了适婚年龄,之前也有人做过介绍,可是梁子本人的条件就那样:初中毕业,职业是厨师,家里条件也一般,所以他看上的姑娘倒是不少,但是看上他的姑娘却没有。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家里外墙上有个红油漆的“拆”字,找起对象来底气不是一般的足啊。
现在姑娘都通透,知道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住得好,要不就嫁一个住得好的,即拆二代。当即梁子爹拖了梁子的三大姑八大姨帮忙物色合适的对象。
一轮相亲下来,梁子和二姑介绍的叫袁丽的姑娘对上眼了。这姑娘本来就是梁子的初中同学,因为读书时不太说话,也没有住一个村子,所以毕业后就没联系过。
那天走进二姑安排好的茶楼包间时,梁子一眼看到留着齐耳短发、穿着条纹T恤的袁丽时,心就漏跳了半拍。坐到座位上时脸上还有点发烫,半天没好意思开口。
“你好,我叫袁丽!”还是姑娘先打破了尴尬。梁子忙点头笑着说,“你好,你好!我知道你叫啥,我们是同学,你不记得了吗?”几句话下来,两人之间相亲的尴尬和陌生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久别重逢的激动和兴奋。一下午,他们聊起了很多初中的趣事和老同学,袁丽不时被梁子逗得哈哈大笑,梁子看着袁丽洁白的牙齿和嘴边小巧的梨涡,心里像被熨斗熨过一样舒坦。
02
婚事如约举行,儿子也赶在拆迁协议签订之前呱呱坠地。梁子爹看着成家但没立业的梁子说:老婆孩子都有了,不是小孩了,以后自己要约束着点自己。你们三个的人头费你拿着,我自己的人头费和家里的房屋、田地拆迁费我这里保管,等拆迁小区的房子出来了还要交房款。有钱了也没折腾,地没了,村子没了,钱不经花,你要想法子挣钱。梁子连连点头。
此时,再次打开手机把短信的每一个字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之后,梁子抱着儿子欢快地举高高,“咱们有钱咯!”逗得儿子“咯咯”笑着。
袁丽在旁边苦笑不得,冲好奶粉把儿子抢过来喂奶,朝着憋着一身的兴奋劲没地方撒的梁子说:“淡定点行吗?你好好算一笔账,看看这九十万经不经花。拆迁小区的房子两千八一个平方,一百四十个平方得四十万左右,装修得预备二十万吧。过两年儿子上幼儿园接送你得买车,十几万得要吧,这里一共去了快八十万。再加上你大手大脚,花钱从不过脑子,你那厨师每个月三千的工资刚够给儿子买奶粉尿不湿,其他的开销和人情往来都还没算,剩下这十几万你觉得你还有钱吗?”
一通话像一桶凉水,把梁子的兴奋劲浇得透透的,可是梁子还是不甘心地说:“那再怎么说,咱也是有房有车有存款的人了啊!老婆你太悲观了吧!晚上几个同学说帮我庆祝巨款到账,你去不?”
袁丽两根眉毛一拧,一脸无奈:“巨款到账!你能再嚣张点吗?财不露白你懂吗?你是不是巴不得镇上人人都知道你是拆迁户,你恨不得请每个人吃顿饭你才有存在感是吗?”
梁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嘟囔着说:“不去就不去,别扫兴行吗?”
03
梁子用一杯又一杯冰凉的啤酒把袁丽数落他的不爽统统冲走,喷着酒气不停喊着:随便点,哥几个看得起我,今天高兴,都算我的,喝!席上几个同学敬酒敬得更欢实了。
人就是这样,锦上添花的事谁都愿意做,有酒有肉有朋友,你好我好大家好,得意的人需要有人抬轿吹捧显示存在感和成就感,围观的人跟着吹号打锣乐在其中。
酒足饭饱之际,同学征询着梁子的意见,是去KTV还是去茶楼搓两把。梁子说随意,有同学就起哄说,去搓两把吧,梁子哥现在一夜暴富是不是要救济救济咱兄弟啊,就在牌桌上救济下就行。梁子听着“梁子哥”三个字眼笑颜开,一拍桌子说:茶楼,走起!
跟着同学到了一家叫“清心阁”的茶楼,梁子才知道这也是他的初中同学开的。韩青,初中的纪律委员,家里是镇上的,初中毕业后读了高中,考了大学,在省会打了几年工又回到了镇上自己创业。
梁子见到韩青时,韩青正坐在雅座和几个老板模样的男人吞云吐雾、低声交谈。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白色衬衣,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朝他伸出手时,梁子居然有点不自在了,赶紧也伸手过去握在一起,韩青爽朗地说:老同学,好久不见!听说最近喜事临门,恭喜恭喜啊!
梁子摸着后脑勺说,谢谢,谢谢!
当晚,梁子并没有输,尽管他在牌桌上几次放水,可是手气好挡不住。梁子心里纳闷,以前没钱的时候想赢点钱偏偏要什么牌没什么牌,打什么牌都是炮。今天想放炮还点不中,要什么牌摸什么牌,不忍心接炮偏偏还能自摸。收钱时看着几个同学幽怨的眼神真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梁子心想,这是财运来了挡不住啊!韩青输了一些,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话,放炮了也只是笑笑,拿钱爽快。
走的时候,韩青招呼着:以后常来啊,同学们。梁子倒是答应爽快,另外两个同学抱怨说:到你这打牌就没赢过,不敢来了。
04
梁子把三千块一个月的厨师的工作辞了。他早就不想干了,老板娘尖酸刻薄嘴不饶人也就算了,老板还一天到晚到厨房挑刺,一会嫌慢了,一会说咸了。不用上班了,梁子往清心阁跑得可勤了。上午睡懒觉,起床了直奔清心阁。在那吃完中饭就坐上麻将桌,打一下午吃完晚饭继续酣战到凌晨。
有时刚好凑不齐腿的时候,梁子也会坐在韩青那堆茶友里听他们策谈。他们说的全是生意场上的一些门道,梁子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心里已是波涛汹涌。心想这人和人真是不能比,自己只会在厨房里倒腾锅碗瓢盆,人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动辄几十几百万。连带着对韩青也是佩服不已。
没人的时候,梁子就会凑到韩青面前无比诚恳地说:“韩青,你做生意也带带我呗,带着弟兄们发发财呗!”
韩青扯着嘴角一笑,“你梁子哥还要做什么生意咯,拆迁几百万还不够一辈子花的啊!我还指望你给我投资呢!”梁子着急地说:“投资可以啊,你有好门路要告诉我啊!”“好,一言为定!”韩青吐了口烟圈说。
那晚,梁子回到家发现爹在客厅等着他。梁子爹指着角落塑料袋里的一堆丝瓜辣椒说:“我自己挖了几块土种的菜,给你们带点过来。”
“嗯,你也莫累到自己,现在还搞什么菜土咯!要吃菜到菜场去买,省这几个钱干什么!”
“哼!我种一辈子地的农民我现在连个菜都不能种吗?搞惯哒我不想闲下来。你倒是大方啊!袋子里有几个钱就不晓得自己姓甚名谁了吧!工作也辞了,我问你你打算拿什么养你崽跟你堂客!你以为几十万够你坐吃山空几年啊?”
梁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我晓得咯,我原来那工作才三千一个月有什么好搞的。我打算跟同学去学做生意,你莫操空心哒咯!”说着就进洗手间不再出来,留着梁子爹坐在客厅独自叹息。
05
两个月后,韩青告诉梁子,他把茶楼转让了,搞了个新项目。梁子说,什么新项目啊,带哥们开开眼界啊!韩青说:这不是告诉你吗,我来接你。
梁子跟着韩青七拐八拐到了隔壁村一栋民房前,门口站着几个抽烟的年轻小伙子。看到韩青来了都点头示意。当梁子走进那扇朱红的双叶木质门,看到大厅里缭绕的烟雾中的赌桌和攒动的人头时,梁子才知道,韩青的新项目就是这个藏在偏僻村庄中的地下赌场。
“玩两把”韩青丢给梁子几个筹码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梁子像是走进游乐场的孩子般,在大大小小的赌桌前探头观望,满眼新奇,轮盘、百家乐、牌九,虽然并没有玩过,但是梁子在这方面似乎悟性还不错,很快就如鱼得水,驾轻就熟了。
当天梁子手气通红,赢了两万多。走的时候,韩青嫌弃地说:“你别来了,砸场子的啊!这手气下不得地啊!”梁子嘿嘿傻笑,心满意足地抽出几张丢给韩青说:抽水啊!
贪婪像一粒种子,在梁子的心里生根发芽。在赌场尝到的甜头像是一种毒药,完全操控了梁子的大脑,他懒觉都舍不得睡了,每天清早起床直奔赌场,玩到凌晨袁丽无数个电话才能催促他回家。
可是,毒药外面甜甜的药衣被吃掉后,就只剩苦涩的内涵了。梁子的手气越来越差,他的银行卡在刷卡机上“滴滴”的刷卡声被赌徒们忘乎所以的吆喝声盖过,银行余额的提醒短信一天几十条,梁子根本都不点开看了。
一双通红的眼睛被烟雾熏得狠狠地闭上又睁开死死地盯着赌桌中间的骰子,伸出厚厚的舌头迟钝地舔舔干燥的嘴唇等着揭晓大小。他当时没有照到镜子,他不知道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赌鬼。
到后来,银行卡刷爆了。梁子刚点燃一根烟,韩青就示意手下拿着一叠钱送到梁子面前,“三分息,随借随还,按天算息。”梁子叭了口烟想都没想签了字把钱划拉到自己胸前。
06
梁子吃睡都在赌场。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木木地看着红票子在眼前划过来划过去,他一心想扳本扳本扳本,本扳回来他就不搞了。
直到袁丽尖叫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快回来,爸爸晕倒人事不知了!
梁子迟钝的脑子似乎被细针扎了一下,扎出了一点空隙,进了一点新鲜空气。梁子倒抽一口冷气撒腿跑出去开车往家里赶。梁子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了。脑溢血,经过抢救,命是保住了,可是以后左边半边身子不能动弹了,只能卧床休息。
一直到医生告诉梁子抢救结果,梁子才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灵魂回到了躯壳。老婆低声的啜泣,断断续续地说着爹发病的原因:“你连着几天不回,爹到处打听,知道你在赌场发猛,急的。”
梁子低垂着脑袋,双手插入头发狠狠揪着,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袋子里有几个钱就不晓得自己姓甚名谁了吧!”爹的声音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无限循环。
梁子再也不去赌场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梁子感觉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躯壳走出了自己的人生轨道,进入到了无法掌控的黑暗的循环,他停不下来,因为他已经丧失了对那具躯壳的掌控。
他没想是不是韩青设局诓他,想了大抵也没什么用,他不会回头去找韩青算账或赖账,他不想自己再灵魂出窍,他得回到自己的人生轨道上来。
几个月后,梁子和袁丽搬进了拆迁安置房,他们在小区门口租了个门面开了个小饭馆,梁子炒菜,袁丽当服务员。铺面虽然不大,生意倒还不错。
忙碌了一天回到家,躺在床上袁丽从背后抱着梁子说:“有钱没钱都是一种过法,有钱有有钱的过法,没钱有没钱的过法,最重要是不能忘了自己是谁,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嗯”梁子握着袁丽的手重重地答应着。
他想起来那天韩青带着几个后生到家里来接账时袁丽愤怒的眼神和质问:“你是故意的吗?”
韩青习惯性地吐出一口眼圈:“我只是个生意人,什么叫故意!好歹咱们也有几年缘分,也想借机提醒你,看看你嫁了个什么样的草包啊!”说完哈哈大笑,笑到腰弯得像煮熟的虾子,笑到拿手擦眼角的泪水。
梁子恍若梦醒,心口像是砌上了一堆砖,冰凉又沉重。
90万一分不剩,梁子爹那里还拿了五十万过来填赌债的窟窿。
一夜暴富像是一面放大镜,把人内心的欲望都无数倍地放大,大到遮住了良心,遮住了自我。凡是被放大镜照过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都希望回到原本的轨道过原本的生活。幸而,有人能,可是,也有人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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