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林中碰到的农人原是领头武士的父亲,白天三日月跟着两个武士巡逻到村落时,农人恰好带了一盒手握饭团来看儿子,见了三日月佩刀的武人装扮,不住地称赞一番,真是威武云云,还分了他几个饭团。三日月吃了两个,留下一个包好带回去给审神者。
暖黄的烛光下审神者惊异地捧着饭团,眨巴着眼睛,像只忽然得到了一大窝坚果的仓鼠,惊喜得不知从何下口。两人来时身无分文,武士队的工钱要等月底才发放,他们现下过得很是拮据,一小把小米,半块红薯,一锅水,煮成稀粥,凑合过一天,十来天下来眼看小姑娘脸上的肉都消下去一块。
「我去烧水,咱们把它化开来,明天还能吃一天。」审神者说着把包着饭团的油纸放下,端着铁锅作势要起身。
被三日月拦了下来。他抓着审神者的小臂,让她把锅子放下来,把饭团塞回她手心。
「没能照顾好你是为夫的过失,」他的拇指揉着审神者手肘下细腻的肌肤,手心烫热,「队长今日允了我加做一份信差,以后每天都会有买米的钱,余下还可以买些鸡蛋和肉,轮休了我就跟村里的作户们去河里捞几条鱼。足以让你吃得白白胖胖的。」
审神者动了动手臂,三日月便把手收了回去,她低着头小小咬了一口饭团,红着耳朵嗫嚅着说,「那我吃一半,你吃一半。」
「好。」
三日月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两人相对而食的画面。审神者是个很独立的女孩,生活上大多只有刀剑依靠她,极少时候才见得她求助于刀剑,碰上烛台切出阵,她会暂代本丸主厨的职务,和歌仙一起烧大锅饭,政府进行战扩时,她划拨着资源预算,将各把刀的受伤情况和手入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即便本丸刀剑们忙乱如麻,她也可以冷静地一条条理出来。
眼前的她小口小口吃着白糯的饭团,咬到中间裹着的梅子眼睛都亮了起来,举着给他看,「三日月,你看!」
「哈哈哈,居然藏了梅子吗?」三日月笑着把她的手推回去,「我不是很喜欢吃酸的东西呢,你帮我吃掉吧。」
「啊,这样啊。」她小小的脑袋耷拉下去。
「以后你做的话帮我在里面塞点甜的东西,我会全部都吃掉的。」
「嗯!」她又来了精神,「今天隔壁松子阿妈捏饭团,她捏了好多,我在旁边看了好久,把步骤都记下来了,一定也能捏得好的!」
「嗯,我的夫人一向能干。」
这样会因为他一句话而情绪起落的审神者,三日月细细地看着,连一个眨眼都生怕错过。他捻下她嘴边沾上的饭粒,被她小小的舌尖一点又卷了回去。
「我不是小孩子。」她红着脸说,「只是第一次吃不小心。」
「偶尔撒一撒娇也是无妨的。」
邻里间都知道新来武士的妻子脑袋受过伤,把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她看起来又年轻不知事,于是格外照顾她。如何浣衣,如何在田间山林寻找野菜,如何缝补衣物,都像教自家女儿一样一一交给她。她初来时有些腼腆,相处久了渐渐话多了起来,得空也会给她们帮帮忙。
「三条家的,你们家那位长得可真好看啊。」在屋前竹竿上晾晒衣服的时候,对面的年轻妇人过来搭话,她是前些日子嫁给街口裁缝的幸子,「昨天我跟丈夫去探望他乡下的老父母,看到个女娃娃抱着你家那位,吵闹着要给他当老婆。」
「诶?」审神者停下手上的动作,「他没跟我说过。」
幸子对她笑着眨眨眼,「毕竟才是个七八岁的女娃娃呢。」
「唔,」审神者抓着手中洗净的蓝色布衫,一本正经地思量,「平常对着他的脸看多了忘了他确实是好看呢,我要是个女娃娃许是也想嫁给他。」
「哎哟,」幸子还想说些什么,眼睛瞄到不远处深蓝一片身影,笑着同她告别,「我得早些跟丈夫去城里布摊,就先走了。」
审神者看着幸子踩着木屐嗒嗒跑远,她和服的两片衣袖没有为了做活束扎起来,跑起来上下翻飞,好像什么鸟类的翅膀。午前的阳光并不炽烈,却令审神者眩晕,记忆中那白色鸟类煽动的翅膀,像极了某个人,某个……忽然后背贴上了一个胸膛,他的下巴懒懒搁在她肩上,打断了她的失神。
「原来夫人这么早就想着要嫁与我了吗?甚好甚好,为夫甚是高兴。」
「三日月,」审神者转过身,眼神疑惑,「你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成的婚吗?我一点都想不起了。」
「新婚燕尔。」他笑意盈盈,眉眼温柔,「还未圆房。」
审神者腾地红透了脸,将手中衣物直往他身上扔,「不正经!剩下的都你晾!」
「哈哈哈哈。」跑开了脑后还能听见他不急不缓的笑声,审神者捂着脸在榻榻米上蹲下,这个人太坏了啊,光天化日地就调戏她。
春末,乡下的农人们把青绿的麦苗栽下去,田间几棵向日葵每天摇着脑袋对飞旋的蒲公英笑得灿烂,大朵大朵雪白的云团在镜面般的水田里留下倒影,三日月牵着审神者的手慢悠悠走过,空气里有花草的清甜。
「你拉着我去哪儿?今天的桃和果桑都没摘呢。」
「我们去找裁缝。」
「去找他做什么?」
「给你做件小振。」
三日月感觉握着的小手轻轻挠了一下他手背。
「我们又不是有钱人家,做那干什么?」
三日月停了脚步,回头蹭了蹭审神者的鼻尖,「我想看。」
说罢继续拉着她走。
「啊……」他听见身后传来软软的声音,像热得粘稠起来的糖,「真是败家。」
三日月失笑,他记起原来的审神者最是爱敛财,本丸远征的队伍一队接着一队出发,三队轮番,排得满满当当没有半分钟浪费。政府每次上架新的本丸装潢,她总要思量再三、思虑再三,跟博多在房间里讨论再三,最终才下决定。常跟审神者参加演武的鹤丸还曾吐槽:和隔壁的几个通了情报才知道,人家手入靠手札,我们家手入全靠躺。
一件小振值他半月的工钱,想必她心里已经开始倒算盘了吧。三日月掂着腰间的钱袋,狭长的眼弯成两轮月。
裁缝给审神者量好尺寸后,告诉他俩月末时候来取,他要去南边的大城里采买些新料,半个月左右才回来,在幸子的缠闹下又给他们减了些价钱。
从裁缝家出来,迎面碰上了武士队的领头,他生得壮实,往屋前一站把门框挡了个严实。
「宗近,要不要跟我去外头送些东西,给松子阿妈弟弟的,顺便带你逛下周边,别出了山就不认得路。」
「也好。」三日月捏着审神者的肩温声安抚,「那我今天晚些回来,嗯,想吃甜甜的红豆饭。」
松子阿妈的托物大宗是两大坛酒,领头武士牵了两匹骡子,一头驼一坛,还有各式的纸包食盒,武士队长和三日月肩扛手提,跟那两头骡子成了难兄难弟。
出了镇子穿过一片浓郁的丛林,翻过一个小山包就到了最近的城市。城里的路开阔齐整,来往能看到些带着垂纱斗笠的小姐和鲜衣怒马的贵公子,集市上的人摩肩接踵,武士皱着眉领三日月绕了两条路才到松子弟弟家。
出来应门的是个六七十岁的男人,瞧着满院的木屑,家里应是做手工木活的。他看武士的眼神带着几分奇异,也没说什么,只把他们领进了门。
「父亲在里间。」帮他们卸完货物后,他给他们指了房间,便绕到后屋去了。
里屋榻榻米褥子上躺了个古稀老人,连话都说得艰难。武士给老人念松子的书信,三日月在门外瞥了一眼,守在屋前,没有进去。
「你看上去并不惊讶。」回程路上武士同三日月说,「山里的时间比外头慢了好几十年。」
「并不是没有惊讶,」三日月回道,「只是接受得比较快罢了。老人家活得久了,对奇怪的事物接受度就比较高了。」
「父亲说得没错,你果真不是普通的人类。」
「哈哈哈哈,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像普通的人一样生活不是吗。」
「也对。」武士松了一口气,宽大的手臂搭上三日月的肩膀,恢复了平时爽朗的语调,「刚刚你急匆匆去买了什么?看着像女人用的东西。」
「嗯,适合人类小姑娘的东西。」
武士会意地嘿嘿笑了声,「果然是这样,父亲也说你那么紧张你那女娃娃,看起来也不像是作恶的鬼怪,叫我试探一下就好,你要是不坏的话就不赶你走。」
「真是多谢老人家善心。」
七月初七,七夕庙会,村镇里的人们会在黄昏时分赶往半山腰的神社,生意人在鸟居前的大片空地摆上各式的小摊,村民们则会带上小包的零钱和家人朋友们好好游上一晚。三日月今日刚好排到上工,武士队长一大早就到他家让他收整收整去庙会会场帮忙村民搭台,还故意对审神者挤眉弄眼一番暗示她穿得好看点过来,晚上会有吉田家做的烟花表演,一年就那么一次。
审神者帮三日月系好他腰间的佩刀,拢服帖他半开的衣襟,抓着他的腰带扯了扯正,叮嘱他,「酉时三刻一定要到外苑口来接我,记住没?到时我等不到你可就不管你了,你的三色丸子和豆平糖都没有了。」
「嗯,知道了。」
「像个老头子一样,说过就会忘。」审神者嘟囔着把他推出门,向一旁的武士拜托,「还麻烦大人多照看他一下,不常去的地方没人跟着他就会走丢。」
「三条家的放心吧,工作的时候他可是很可靠的。」武士大笑着拍拍三日月的背,「出发咯。」
午休时,三日月拿着分发下来的团子和水坐在树荫下慢慢咀嚼,现在是日头里正热的时候,他跟着武士运了一早上的粗木柱,身上衣服汗湿了大半。树冠郁郁葱葱地把阳光都挡在了三尺以外,夏蝉吱鸣不休。
从他身后的林子里转出来一个人。看上去是个行脚僧,拄着根简单的木杖,戴着竹编斗笠,踩着双快散架的草鞋,一屁股在三日月身旁坐了下来。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他开门见山。
三日月拿起竹筒咕咚咕咚喝下去一半,没有应他。
「我在这山里转了七八日了,这块地不正常。」行脚僧把斗笠摘下来,满脸的汗和乱岔的头发都令他看起来颇为邋遢,「山里有片瘴气地,越靠近那里时间就走得越慢,放任它积攒起来这里迟早会成个死地。」
行脚僧看着没什么反应的三日月,终于耐不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能给我喝口水么?」
三日月沉默着递给他,僧人接过把水喝了个精光,像是回了魂似的精神了许多,他又开始说,「我把这事儿跟你们镇长说过,让他帮我建个石阵封印,结果被他打了出来,真是不识好人心。之前我去那块瘴地的时候试着用师父的法子凝过一块,但是那瘴地太大了,我累得半死就凝出来这么点。」
他从怀里掏来掏去,终于掏出一颗汗津津的粉色珠子。
「我入道晚,年岁浅,灵力太微,那块瘴地大概要阻个千百年,这珠子也就是个三五十年的样子吧。说实话从镇所出来我都快放弃了,不过谢天谢地我看到了跟你住一起的那姑娘,」他说着说着眼睛亮了起来,「她灵力纯啊,又正,没练到岔路上,她的话收了那片瘴地简直易如反掌。而且你们也可以借瘴气的力回到你们原来的地方,师父说过人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待久了,原来世界的自己就会慢慢消失,你看,一举两得的事情,要不要合作?」
「她暂时不会用灵力。」
「什么?」
「她来的时候就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如何施用灵力自然也不记得了。」
「那,那我可以帮她把记忆找回来的。」
三日月冷着眼看过去,行脚僧心虚地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地把后文倒出来,「就是,就是会有些后遗症。哎,哎你别走啊!」
三日月顿了脚步,回头,「哪天她自己记起来了,我们就回去了。」
待三日月行远了,行脚僧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他话的意思,「哦——那不还是会帮我嘛,脸色那么难看干嘛真是。」
丽日绰约,斜阳半倦。三日月在祭典的摊棚都搭建得差不多后,一个人在长阶上的神社门前坐了许久。天空一点点被夜幕侵蚀,残阳一缕缕收拢光晖,星辰闪现,明月高悬,下面长长一条祭典小道亮起如豆灯光,像是神明无意落下的一串珠宝。晚风带着清爽的凉意轻轻撞过来,树叶细语,蝉声渐歇。
「你还在这发什么呆,找了你好久,忘记你老婆交代的了?」武士穿着将要表演的出阵戏服爬上来,远远喊着他。
「这就来。」
他想,是不是时候,该把这个荒唐的谎破了。
祭典的华灯下,她立在鸟居口,一身鹅黄的振袖和服,将她的腰身纤纤勾勒,走近一些,能看到光晕下和服灯笼花的底纹,小巧可爱。她今日难得辫起了几股细细的鱼骨辫,在一侧盘成花朵的形状,发上垂下的金色流苏随着她四处张望轻轻晃动,焦急的等待令她抿起了唇,咬了红色唇酯的双唇艳丽得仿似山间滴露的樱桃,饱满诱惑。
人潮在三日月与她之间川流,她身后群山万筹,星尘如练,却只有她入了他的眼。
他看了许久,才出口唤她。「夫人。」
他的声音不大,几乎就要淹没在喧吵的人声中,她却捕捉到了,带着些犹豫的眼神回头确认,看见他的一刻,三日月觉得她眼中似有什么被撞破了,舒展出翅膀,跌跌撞撞朝他扑过来,义无反顾。
「你才来!」她生气的小脸红扑扑的。
「嗯,我才来。」三日月仍是笑呵呵的模样,勾着审神者的腰搂她入怀,倒出袖中藏了许久的珠玉别在她发上,「夫人很好看。」
她将他推开一些,脸上的红霞却更甚。三日月圈起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手却不离开,在她颊边流连,眷恋那微烫的温度。
「粉面胭脂都要被你抹糊了啦。」他听见她小声地嘀咕。
他心中最后一道围障终于分崩离析,汹涌的情感翻江倒海地冲袭过去,暗涌激流喧嚣,思绪猛烈地碰撞撕扯,最后缓缓归于沉寂,宽广如海,无波无澜。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审神者第一次参加庙会,难得见到如此繁盛的市集,这边摸摸,那边看看,除了一些吃食,什么也不买。
「我带够了钱出来的。」三日月抓着审神者的手停下来,「难得一次,任性一些也没关系。」
「可我确实并不想要那些。」审神者明眸映着他,「买回去之后它们就没有这么好看了,我只想你和我一起逛逛就好。」
三日月叹息着迁从,「有的东西不买下来以后可能都看不到了哦。」
「每天看着你就够了啊。」审神者俏皮地眨眨眼,拉着他朝下一个摊口进发。
三日月垂眼望着两人相扣的双手,十指交缠,两片衣袖依在一起,纷纷绵绵,缱绻蹁跹。
朝晖一寸一寸爬上窗棂,鸟雀婉转啼鸣,审神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三日月正在看她。昨夜两人玩得晚了些,现在她把头缩在三日月胸口挡去刺目的阳光。三日月捏了捏她腰间软滑敏感的肉,见她没反应,便往上探进小衣,一路揉捏上去,直把审神者闹得面红耳赤,才把手收回去。
「夫人,我想喝红豆汤。」
「唔,那要煮上好一会儿的。」
「今日轮休,我和你一起做。」
三日月近乎是搀着把审神者从席子上托了起来,末了审神者起床气没消,在他手臂气鼓鼓地留了一圈牙印。
「怎么突然想着要喝红豆汤?」审神者将洗净的红豆放入锅里焖炽。
三日月从背后抱住她,在她的脖子上「以牙还牙」,哑着晨起的嗓音,「你还没失忆的时候,曾经说过,红豆是相思。每天我对着你,还是会想你,现在我把相思吃进肚子里,或许就不会太想你了。」
「嘶——」审神者横了他一眼,「牙都被你酸倒了。」
「哈哈哈,夫人真是不解风情。」
「说起来,」审神者忽然想起什么,从他怀里挣脱开来,从抽屉里取了把剪子,把自己的长发绞了一缕,「幸子告诉我,夫妻是要结发的,我都没见过我们结的发呢。」
三日月摸摸自己一头短发,「为夫的头发太短,还打不了结,等以后留长了些与你结发如何?」
审神者抓着手中的断发,不好意思起来,「是我心急了没想到你。」
三日月用一块黄巾将她手里的头发小心包起来,「无妨无妨,夫人有心为夫就很欣慰了。」
「这帕子上的图案好熟悉。」
「是三日月哟。」三日月对上审神者疑惑的目光,「这个图案是三日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