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系列打击，九爷真的老了，把自己封闭在院子里，两耳不闻窗外事，装糊涂。身体状况也出了问题，晚上不睡，咳声不断，白天无精打采，迷迷糊糊。九爷在东偏房里安置了一把躺椅，躺椅的前面放一条宽宽的板凳，板凳上面放一把看不出颜色小茶壶，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一生奔波，一生流离，或跌拓起伏，或坎坷无奈，成功失败，荣辱得失都在这把茶壶里，不断沉浮，蒸腾。门关紧了，心未必能关得上，甚至会走得更远。
这天，九爷正在眯着眼睛午睡，响起了“咚咚”敲门声，九爷纳闷，这是胡嫂的动静，应该去北屋找丑菊，怎么砸起他的门来。
胡嫂几乎是撞进来的，气喘吁吁的说：“九爷，出大事了，老刘要死了，快去看看吧！”九爷赶紧趿拉上鞋，随胡嫂出门。
原来造反派里有些扒手嫉恨老刘，抓住旧事不放，抓他游街批判，极尽羞辱。老刘回家自己挂上吊瓶，吊瓶里兑上敌敌畏，看着自己的生命点点滴滴的消逝。他躲过了战争，躲过了明确暗哨，没有躲过命运的安排。九爷到来时，老张正在帮他整理仪容。
造反派里的人兴犹未尽，恼羞成怒，说老刘是自绝于人民。九爷发了飙，愤怒的说：“他可是新中国的功臣，他提着脑袋干革命的时候，你们还穿开裆裤呢！”
丑菊担心引火烧身，拉着九爷回家，老张和胡嫂送老刘走了。老张非常懊悔教老刘打针，当时，老刘妻子病重，为了省医药费，老刘自己给妻子护理，打针喂药，如今死在自己手里，刘前进不在家，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
很快，九爷成了第二个批斗对象，罪名是买卖人口和贪污，贪污一事众所周知，买卖人口只有上一辈的人知道，是谁嚼舌头，胡嫂一打听才知道是王屠夫告发的，战争结束后，他被收监了，文革时期正好保外就医，在生命即将熄灭时，为了逃避可能的清算，把九爷拉进了泥潭。人性不是外力可以改变的，恶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逝，只会在环境的制约下，暂时得到控制，隐匿。
九爷的批斗会开在大槐树下，挂上沉重的牌子，站在一条四条腿不一样齐的板凳上，忍受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革命小将的指责、控诉，身体的不适是其次，精神上的折磨深入骨髓。
丑菊被当成了“白毛女”，要求揭发他，讨伐他。九爷看着满头白发、单薄瘦弱的她，在人群中被推来推去，心里特别痛心。丑菊看到九爷拖着伤腿站在摇摇欲晃的板凳上遭罪，非常心疼。
丑菊被逼得紧了，自己承认不是九爷买卖人口，而是自己愿意跟他私奔的，他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无聊的人们立刻有了新的兴奋点，把丑菊推到前面，挂上破鞋，一起批斗。
批斗会进行到第三天，晴朗的天空逐渐布满乌云，革命小将们也失去了热情，懒懒的散着休息，先是一道闪电滑过天际，像一条巨龙撕开无边的黑暗，然后一声巨雷直劈下来，大槐树的庞大的树冠半边倾斜下来，人们吓得四处躲藏，九爷摔下来，爬到丑菊身边，把她揽到怀里，解开她身上的麻绳，摘掉她的牌子，喃喃的说：“我老九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只有你一个，老太婆，你傻啊！”丑菊摸着他凌乱的胡子呻吟的说：“都是命，不怪你。”
自从银花走了以后，丑菊的身体越来越差，精神也大受打击，几乎不能有完整的睡眠。九爷握着她羸弱的手腕说：“我们活得太辛苦了，我想随老刘去，你可咋办呢？”丑菊说：“我也想找银花去了，只是舍不得你呀！”
九爷颤巍巍的爬到板凳上，把麻绳拴好，丑菊拉着他的手，也爬上去，两个人相视而笑，九爷说：“咱们也算同赴黄粱了！”丑菊说：“老头子，你不要走得太快，来世咱们重新认识，好好相伴。”
瓢泼大雨连续下了两天，雨过天晴，两道彩虹挂在天边，艳丽柔美。人们聚拢来，把他们的尸体埋在老韩家的祖坟里。胡嫂一下衰老了很多，得了怪病，经常半夜三更在大街上游荡，自说自话。把那帮孩子们都唬的消停了很多，老张搬进了老韩家，他说：“小宝，兰草会回来的，老韩家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老韩家没了，我们可怎么办？”
在阳光明媚的时候，老张会把九爷的躺椅搬出来，晒着太阳，和胡嫂聊聊天。胡嫂常叹气：“你说这九爷大风大浪都趟过来啦，怎么就这样走了呢？”老张说：“你忘了老韩家人的性格了，宁折勿弯，拿老话说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韩老太爷就是这个脾气，当年被土匪劫了道，老丈人骂他无能，自己跑到土匪窝里拼命，有去无回，让老太太记恨了自己父亲一辈子。他们可以站着死，绝不会跪着生。”
胡嫂感慨道：“老韩家人还都是情种，这兰草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兰草回来时，丑菊的坟头上长满了野草，苦菜花开得特别带劲，金灿灿的一片。兰草历尽艰辛，终于走到了沙漠，找到了小宝的部队，小宝却走了，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多年参与核试验，身体垮了，头发也掉光了，干瘪的像个六十多的老头，兰草的到来让他非常开心。
兰草把玉佩放在他手里，告诉他所有的过往，兰草认为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有权利认祖归宗，兰草说“哥哥，我来带你回家！”
兰草带着小宝的骨灰回来的，把他葬在九爷的怀抱里，把小娥的坟也迁进祖坟来，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一路走来，多亏了刘前进不离不弃的追随，兰草请胡嫂做媒，认老张为义父，决定与刘前进结成连理。老张高兴的热泪盈眶：“差人去找小宝吧！”